1925年初冬的奉天城,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于学忠的军大衣上。他勒马立于北大营外,凝视着辕门前两尊被冰霜覆盖的石狮——这里曾是张作霖发家的根基,如今成了郭松龄整饬新军的试验场。营内杀声震天,与城外死寂的旷野形成诡异反差。副官李振唐低声道:“旅长,郭将军的规矩…怕是要给您下马威。”
于学忠默然掸去肩章上的积雪。三日前张作霖一纸调令,将他从热河前线急召至此。此刻他怀中还揣着少帅张学良的亲笔信:“孝侯兄,茂宸(郭松龄字)性烈如火,然练兵之术冠绝三军。望兄忍辱负重,观其真章。”
辕门忽地洞开,马蹄声碎雪而来。马队分列处,一个瘦削的身影裹在褪色的灰斗篷里,鹰隼般的目光直刺于学忠:“于旅长?我这儿卯时点兵,你迟了半刻钟!”郭松龄马鞭斜指,营中校场正有士兵被按在条凳上杖责,惨叫声混着皮肉焦糊味飘来。
郭松龄的练兵场像一架精密绞肉机。士兵们着单衣匍匐过冰河,爬起时衣襟冻成铁板;炮兵连搬运炮弹需计数毫秒,超时者当众鞭笞。于学忠冷眼旁观,见一老兵因腿伤落后,郭松龄竟夺过机枪向其脚边扫射:“倭寇的子弹会等你吗?!”
当夜军帐围炉,于学忠将烫酒推至郭松龄面前:“茂宸兄练的是死士,可死士易折。”炭火映红郭松龄凹陷的双颊:“孝侯可知?去年直奉大战,我的兵冲锋时被自家炮火覆盖——就因为观测员算错风速!”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烫伤疤赫然在目:“这是老子亲手烙的!要让所有人记住:差之毫厘,满盘皆输!”
帐外忽起骚动。警卫押进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报告!三营逃兵抓回来了!”郭松龄抓过刺刀掷在地上:“按规矩办。”于学忠霍然起身挡在逃兵前:“且慢!此人左手虎口有新茧,是操控重机枪的老手——郭将军舍得毙了这样的兵?”
奉系内部的裂痕在军械库前暴露无遗。于学忠奉命验收新到的日制三八式步枪,开箱却见枪栓锈迹斑斑。军需官跪地哭诉:“杨总参议(杨宇霆)的人说…好枪要先补给警卫旅…”郭松龄一脚踹翻木箱,铁青着脸对于学忠道:“看见了吗?大帅身边尽是蛀虫!”
危机在深夜爆发。于学忠亲信赵明截获密电:日本关东军特务正策反郭松龄麾下团长。二人夤夜突袭城西胭脂巷,在妓院密室擒获交易的日谍。血战中,于学忠为救郭松龄肩胛中刀,反手用刀柄砸碎日谍喉骨。郭松龄撕下内襟为他包扎时,声音罕见地发颤:“孝侯,今日我欠你一条命。”
归途雪深没膝。郭松龄忽道:“少帅常说你像块磁石,能把人心聚拢。我郭茂宸这辈子只服两种人——不怕死的,和能让别人甘心赴死的。你是后者。”
张学良的突然巡营点燃了导火索。当少帅亲手为标兵戴上功勋章时,郭松龄当众撕碎训练计划:“模范连?花架子!真上了战场,这些绣花枕头活不过三分钟!”满场死寂中,张学良笑着打圆场:“茂宸老师严苛,也是为你们好…”
当夜郭松龄拎酒闯进于学忠营帐。半醉时他拍案怒吼:“老帅被日本人哄得团团转!少帅心慈手软!再这么下去,东三省要葬送在他们手里!”于学忠按住他攥紧的拳头:“你想造反?”烛火爆出刺眼光芒,映亮郭松龄眼中的疯狂:“若我为东北之主,三年练精兵,五年复国土!孝侯可愿与我挽此天倾?”
风雪叩打窗棂。于学忠望向帐外飘扬的五色旗,想起张作霖收留他时的话:“孝侯啊,这乱世里,忠义就是咱的脊梁骨。”他缓缓倒满两碗酒:“茂宸兄,我敬你救国之心。但于某此生,不负张家知遇之恩。”
决裂前夜暗潮汹涌。于学忠在靶场撞见郭松龄夫人韩淑秀正与苏联特使密谈,木箱里金条灿然夺目。韩淑秀坦然相迎:“于旅长,新世界需要资本开道。”当夜于学忠急书密信令李振唐潜赴大帅府,却被郭松龄的骑兵队截回。
大雪封山那日,郭松龄将配枪拍在案上:“孝侯不肯同道,我不强求。但请暂留军营七日,莫走漏风声。”于学忠冷笑推回枪:“要软禁我?郭将军不妨试试!”帐外伏兵刀枪出鞘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集合号——张学良竟率卫队亲至劳军!
雪幕中,于学忠望见少帅下马时险些滑倒,郭松龄下意识伸手去扶又猛然缩回。当张学良将貂氅披上老师肩头时,郭松龄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抽动。于学忠心中雪亮:这场叛变里,最痛的不是张作霖,是夹在父帅与恩师之间的张学良。
七日后郭松龄起兵反奉。于学忠率旧部死守辽河渡口,亲眼看见郭军敢死队举着“清君侧”白旗在炮火中化作碎肉。决战前夜,郭松龄竟单人独骑来到阵前,隔着冰封河道抛来酒囊:“孝侯!这囊酒埋了十年,本想光复东北时与你痛饮!”
酒囊在雪地里砸出深坑。于学忠搭箭引弓,鸣镝呼啸着射断郭军帅旗:“茂宸兄——回头是岸!”回答他的是郭松龄策马远去的背影,灰斗篷在月光下如折翼之鸟。
三日后郭松龄兵败被杀。于学忠站在陈尸的草垛前,将少帅所赠佩刀刺入冻土。寒风中似又听见那狂士醉语:“我郭茂宸练的兵…要让他们百年后还记得!”李振唐忽递上染血的日记本——末页潦草写着:“若孝侯在主位,何至如此!”
雪原尽头,奉天城的丧钟为叛将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