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畔,1922年初冬
刺骨的寒风卷着冰粒子,抽打着直军第三师溃兵的脊背。白日里还壁垒森严的阵地,此刻已成了修罗场。奉军那几门刚从意大利进口的山炮,发出的啸叫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怪响,炮弹砸在冻硬的泥土上,炸开的不仅是深坑,更是直军士兵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硝烟混着浓重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溃兵们的头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带刺的冰渣。
于学忠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浆的污渍,黏腻冰冷。他左臂的军装被弹片撕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血正顺着袖管往下淌,滴在脚下踩踏得稀烂的冻土上,瞬间凝成暗红色的冰珠。他顾不得包扎,只是用力将歪斜的军帽扶正,嘶哑着嗓子对着身边一群同样狼狈不堪的士兵吼道:“稳住!别乱!往西,往西过河!河对岸有收容点!”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绝望的哭喊、咒骂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像一根钉在狂风中的木桩,顽强地立着。
可败兵如洪流,早已不是个人意志所能阻挡。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有人丢掉了步枪,有人解开了沉重的子弹带,更多的人只是凭着本能,向着唯一能提供些许屏障的滹沱河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建制完全打乱,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只有“跑”这一个念头在支撑着麻木的双腿。
“孝侯兄!”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混乱中挤过来。于学忠猛地回头,是吴佩孚幕府里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矜持的年轻参谋赵清源。此刻他脸上精致的金丝眼镜只剩下一只镜片,镜框歪斜地挂在鼻梁上,脸色惨白如纸,笔挺的军官呢大衣沾满了污泥,扣子也崩掉了两颗,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绸衫。他几乎是扑到于学忠身边,死死抓住于学忠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于学忠臂上的伤口里。“完了…全完了!大帅…大帅的车驾冲出去了吗?我们…我们怎么办?”
赵清源口中的“大帅”,正是直系的灵魂吴佩孚。于学忠心中一沉,白日里他还亲眼见到吴佩孚在阵前督战,挥舞着那把镶嵌宝石的指挥刀,厉声呼喝。可奉军张作霖投入了最新锐的重炮和装甲列车,火力之猛、推进之快,完全超出了吴佩孚战前的预料。此刻,帅旗何在?
“赵参谋!冷静!”于学忠忍着臂上的剧痛,反手用力抓住赵清源几乎要瘫软的身体,目光如电般扫过他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大帅吉人天相,自有卫队护持!现在顾不得那么多!活命要紧!跟着我的人,冲过河去!”他猛地甩开赵清源的手,不再看这个平日眼高于顶、此刻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幕僚,转身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空中“砰砰”连开两枪,试图压住一点周围的混乱,“第三师的!往河边冲!过河!挡我者死!”
枪声短暂地吸引了附近一些溃兵的注意,几个惊魂未定的老兵认出了于学忠身上那件虽然破烂但还能看出是军官制服的军装,下意识地向他身边靠拢,形成一个松散的、勉强有点秩序的小小核心。于学忠带着这几十个残兵,像激流中一块顽石劈开浊浪,奋力向滹沱河岸移动。
脚下的土地被炮火反复耕耘,变得异常松软泥泞,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异常费力。爆炸的火光不时照亮前方,映出扭曲倒毙的尸体、丢弃的武器辎重、以及更远处那条在夜色中泛着幽暗微光的滹沱河冰面。河对岸的黑暗中,似乎隐隐有零星枪声,不知是奉军的迂回部队,还是己方溃兵绝望的射击。
“长官!小心!”一声嘶哑的惊呼在于学忠耳边炸响,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扑倒在地。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炽热的火线“噗噗噗”地扫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后面一个反应稍慢的士兵打得像个破口袋般倒飞出去。
“噗通!”于学忠和扑倒他的人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挣扎着抬头,借着远处炮弹爆炸的闪光,看清了救他的人——是传令兵小石头!那个刚满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总被他骂手脚不够麻利的小兵。此刻小石头趴在他身上,脸色煞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
“石…石头?”于学忠心中一紧。
“长官…奉…奉军的骑兵…摸上来了…”小石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喷在于学忠胸前。
于学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骤然缩紧。就在他们前方几十步外,一片被炮火轰塌的矮墙后,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个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如鬼魅,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快速移动,手中端着在火光中闪烁着蓝光的马枪(骑枪),枪口正喷吐着致命的火焰!刚才那串致命的子弹,就是他们的杰作!奉军张作霖最精锐的卫队骑兵!他们竟然已经穿插渗透到了如此核心的位置!
“隐蔽!找掩体!打!”于学忠目眦欲裂,一把推开小石头,顺势滚到旁边一个弹坑里,同时手中的驳壳枪朝着黑影最密集的方向猛烈开火!“砰砰砰!”清脆的枪声在混乱的战场中格外刺耳。跟在于学忠身边的老兵们也反应过来,纷纷就近扑倒,举起步枪或手枪仓促还击。
一时间,这片小小的区域枪声大作,子弹尖啸着在断壁残垣间穿梭,溅起点点火星和碎石。奉军骑兵显然没料到这股溃兵中还有人能组织起如此顽强的抵抗,猝不及防之下,有两个黑影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但剩下的骑兵立刻散开,利用地形优势,精准的骑枪点射如同毒蛇吐信,压制着于学忠他们。
“噗!”一颗子弹擦着于学忠的头皮飞过,打在他身后的土堆上,溅了他一脸泥。他猛地缩头,心脏狂跳。他知道,这样硬拼下去,被全歼只是时间问题。奉军骑兵的单兵素质和武器都远超他们这些溃败的步兵。
“长官!不能硬拼!”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爬到于学忠身边,是那个曾在新军就跟着他的老兵油子胡大彪,“他们人少,但枪法太准!我们得冲过去!河就在前面不远了!”胡大彪指着左前方,那里有一条被炸塌的壕沟形成的浅洼地,似乎是通向河边相对隐蔽的路径,洼地边缘,几匹倒毙的战马尸体还冒着热气。
于学忠瞬间明白了胡大彪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看了一眼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人人带伤,小石头靠在弹坑壁上,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他猛地将驳壳枪里最后几颗子弹全部打光,趁着奉军骑兵被火力吸引、短暂停歇的刹那,发出了破釜沉舟的嘶吼:“弟兄们!跟我冲过洼地!到河边!冲啊!”
吼声未落,他已如猎豹般从弹坑中跃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条浅浅的洼地。胡大彪紧随其后,顺手还拉了一把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年轻士兵。剩下的人也被这股决死的气势点燃,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嚎叫着冲了出去。
“哒哒哒…”奉军骑兵的子弹追着他们的背影射来。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被淹没在战场巨大的喧嚣中。于学忠感觉自己像在刀尖上奔跑,子弹“嗖嗖”地从身边掠过,打在冻土上噗噗作响。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洼地,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靴子。洼地里横七竖八躺着人和马的尸体,他顾不上细看,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往前跑。
“轰!”一发炮弹落在洼地边缘,巨大的气浪将于学忠猛地掀翻,重重摔在一匹死马的尸体上,腥臭的血液和内脏糊了他一脸。他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胡大彪在不远处挣扎着爬起来,而刚才被他拉了一把的那个年轻士兵,半个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已然气绝。
“啊——!”一声绝望的嘶吼在于学忠身后响起。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落在最后的小石头!他被两个从侧面绕过来的奉军骑兵堵住了!一个骑兵狞笑着举起了马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小石头惊恐的脸!
“不——!”于学忠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已经打空子弹的驳壳枪当作投掷武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举枪的骑兵狠狠砸了过去!
“砰!”驳壳枪沉重的枪身砸在骑兵的肩胛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骑兵吃痛,身体一歪,射出的子弹打偏了,擦着小石头的头皮飞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一个骑兵也愣了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噗嗤!”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一柄沾满泥污的刺刀,从那个被砸中肩膀的骑兵后心狠狠捅了进去!刀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前胸透出!骑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的刀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软软栽倒。
是胡大彪!他不知何时摸到了骑兵身后,用一具尸体旁的步枪完成了这致命一击!他拔出刺刀,一脚踹开倒下的骑兵尸体,朝着另一个惊呆的骑兵扑去,状若疯虎!
“石头!跑!”于学忠嘶声大喊,同时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向小石头。
小石头被眼前血腥的一幕惊呆了,听到于学忠的吼声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向于学忠的方向。那个幸存的奉军骑兵显然被胡大彪的凶悍震慑,又见远处洼地里似乎有更多溃兵涌来,不敢恋战,虚晃一枪,拔转马头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废墟中。
胡大彪没有追赶,他拄着步枪,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煞神。他看了一眼于学忠和小石头,嘶哑地吼道:“快走!后面还有奉狗!”
于学忠一把拉起几乎虚脱的小石头,和胡大彪一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洼地。滹沱河那宽阔、泛着死亡幽光的冰面,终于近在眼前!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战场更令人绝望。
滹沱河,这条平日里温顺的母亲河,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大陷阱。白日里上游炸开的冰面,又被严寒迅速冻结,形成一层薄而不稳的冰壳。成千上万的溃兵拥挤在狭窄的河岸上,如同被驱赶到悬崖边的羊群。恐惧压垮了理智,求生的欲望变成了自相残杀的疯狂。
“让开!让老子过去!”
“滚开!别挡道!”
“啊!我的腿!谁踩我!”
“冰裂了!救命啊——!”
凄厉的哭喊、绝望的咒骂、骨头断裂的脆响、冰面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落水者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交织成一曲比炮火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交响乐。河岸边,无数人推搡着、践踏着,只为能早一秒踏上那看似生路的冰面。不断有人被挤下河岸,掉进刺骨的冰水里,瞬间就被激流卷走,或者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踩进淤泥。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蚂蚁,在昏暗中蠕动。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巨响,那是某处冰层终于承受不住重压而崩裂,伴随着一片凄厉绝望的惨叫,数十上百人瞬间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冒着寒气的黑色窟窿。但后面的人流只是短暂地停顿、惊呼,随即又被更后面涌来的力量推挤着,麻木地、绝望地继续向前,踏着同伴的尸骨,走向下一个可能吞噬他们的冰窟。
“妈的…”胡大彪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恐惧,“这…这他娘的怎么过?”
于学忠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自己身边只剩下胡大彪、小石头和另外五六个同样伤痕累累、面无人色的士兵。身后,奉军追击的枪声和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奉军士兵嚣张的呼喝声。
“长官…我们…我们过不去了…”一个年轻的士兵看着冰面上不断出现的死亡漩涡,声音带着哭腔,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放屁!”于学忠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人,那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过不去也得过!留下来就是死!不想被奉狗割了脑袋领赏的,就跟我走!”
他不再看任何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混乱中,他发现靠近上游一处陡峭河岸的下方,似乎有一小片相对平缓的冰面,因为位置刁钻,挤过去的人相对少些。那里冰层看起来也稍厚一些,虽然上面也布满了慌乱的脚印和丢弃的杂物。
“看见那里没有?”于学忠指着那片区域,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跟着我,贴着陡岸根下冰!别挤!别跑!一步一步踩稳了走!胡大彪,你断后!谁敢乱冲乱撞,扰乱队伍,给我毙了他!”
“是!”胡大彪恶狠狠地应道,哗啦一声给步枪上了膛,凶戾的目光扫过身边几个瑟瑟发抖的士兵,那意思不言而喻。
于学忠不再犹豫,率先滑下陡峭的河岸。岸坡上结着冰,滑不留手,他几乎是滚下去的,重重摔在靠近河水的边缘。冰冷的河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冲脑门。他咬紧牙关,挣扎着站起,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片相对平缓的冰面。脚下传来“嘎吱嘎吱”令人心悸的声音,但他强自镇定,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一个跟一个!踩我的脚印!慢点!”他头也不回地低吼。
胡大彪推搡着其他人,催促他们赶紧下去。小石头忍着胸口的剧痛,也咬着牙滑下河岸。几个人在于学忠的带领下,像一串行走在刀锋上的蚂蚁,紧贴着陡峭的河岸根部,在冰与水的边缘艰难前行。他们刻意避开了河中心拥挤的人流,那里是死亡的高发区。
冰冷刺骨的河水不断拍打着他们的脚踝和小腿,每一次水流涌过,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麻木和刺痛。冰面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细微的裂响都让所有人的心脏骤停。四周是地狱般的景象:远处河心冰层再次大规模崩塌,数百人瞬间被冰冷的河水吞噬,绝望的哭喊声直冲云霄;近处,一个士兵因为脚下打滑摔倒,立刻被后面涌来的人群踩踏,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就没了声息;河对岸,偶尔有零星的枪声响起,不知是奉军的冷枪还是溃兵绝望的自相残杀。
于学忠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脚下每一步。他感觉自己仿佛走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走在万丈深渊之上唯一的细索。寒冷、疲惫、伤痛、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撕咬着他的意志。左臂的伤口在冰冷的河水浸泡下早已麻木,但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血腥味,用这痛楚来保持头脑的最后一丝清明。
“长官…我…我不行了…”身后传来小石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濒死的颤抖。
于学忠猛地回头。只见小石头脸色青紫,嘴唇乌黑,浑身筛糠般抖动着,胸前的棉袄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水,又被冰冷的河水冻成了硬块。他的一只脚陷在岸边松软的淤泥里,另一只脚勉强踩在薄冰上,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冰冷的河水显然加速了他失血带来的虚弱和失温。
“石头!抓住!”于学忠毫不犹豫,立刻转身,不顾脚下冰面的危险,伸出手臂。
就在他的手即将抓住小石头胳膊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小石头脚下的薄冰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和淤泥的吸力,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
“啊——!”小石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河水,像一张黑色巨口,猛地将他吞噬!
“石头——!”于学忠肝胆俱裂,想也不想,猛地向前扑去,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右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小石头正在下沉的手臂!刺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际,巨大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让他几乎窒息!小石头的身体异常沉重,冰冷的水流如同有生命般拉扯着他向下沉。
“长官!”胡大彪和其他几个士兵惊骇欲绝,想上前帮忙,但狭窄的岸边根本容不下多人施救,冰面也发出更剧烈的呻吟。
“别过来!稳住!”于学忠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牙齿咯咯作响。他双脚死死蹬住岸边的冻土,身体后仰,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拖拽。他能感觉到小石头的手臂在自己手中冰冷滑腻,生命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求生的本能让小石头也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抓住了岸边一块凸起的石头。
“嗬…嗬…”小石头被拖出水面,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带着血丝的冰水,脸色白得像死人,眼神空洞。
“起来!给我起来!”于学忠嘶吼着,手臂的伤口在巨大的拉力下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周围冰冷的河水,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小石头往上拖。胡大彪终于瞅准机会,俯身一把抓住小石头的后衣领,两人合力,才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兵拖上了相对安全的岸边。
于学忠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滚。左臂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终于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全身,带走仅存的热量,他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长官!你的手!”胡大彪看着于学忠左臂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
“死…死不了…”于学忠挣扎着想坐起,声音虚弱。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岸边、只剩下半条命的小石头,又抬头望向对岸——那看似不远的黑暗中,似乎有几点篝火在闪烁,那是生的希望。
“走…继续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麻木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幸存溃兵的心头!一队奉军骑兵,大约二十余骑,竟然沿着河岸追杀了过来!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伙顽强抵抗并试图渡河的残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奉狗来了!”
“快跑啊!”
河岸上和冰面上本就混乱的人群更加疯狂,绝望的哭嚎响成一片。许多人为了躲避骑兵,不顾一切地冲向更危险的河心冰面,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冰层崩塌,惨叫声不绝于耳。
“妈的!阴魂不散!”胡大彪目露凶光,端起枪就要拼命。
“别开枪!找死吗!”于学忠厉声喝止。对方是成建制的骑兵,他们这几个残兵败将,连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他目光急速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河面上——那里漂浮着几具被水流冲到岸边浅水区的尸体,还有几匹被抛弃的、倒毙在冰水边缘的军马尸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相对隐蔽的死角。
“下河!躲到马尸后面!快!”于学忠当机立断,几乎是命令,也是示范,他强撑着身体,拉着小石头,连滚带爬地滑进刺骨的河水中,躲到了一匹高大死马的尸体后面。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到胸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胡大彪和另外几个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效仿,就近躲入漂浮的尸体或死马形成的天然掩体之后。
奉军骑兵呼啸而至,马蹄践踏着河岸的冻土和尸体,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们并没有立刻下河追杀,而是在岸边勒住马缰,发出嚣张的呼哨和嘲笑。
“喂!河里的直军孙子们!别装死啦!出来让爷们儿练练枪法!”
“哈哈,看那怂样!冻成冰棍了吧?”
“吴佩孚都夹着尾巴跑了!你们还挣扎个屁啊!”
为首的骑兵军官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抽出雪亮的马刀,指着河水中瑟瑟发抖的溃兵们,声音如同夜枭:“听着!识相的,自己爬上来投降!张作霖大帅仁义,缴枪不杀!还能给你们口热乎饭吃!要是再敢顽抗…”他狞笑着,马刀一挥,“格杀勿论!扔河里喂王八!”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持续不断地扎进骨头缝里。于学忠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左臂的伤口在冰水的刺激下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沉重。小石头靠在他身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胡大彪和另外几个士兵也浸泡在齐胸深的水里,脸色青紫,嘴唇乌黑,眼中除了恐惧,更深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岸上奉军骑兵的嘲笑和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们最后一点尊严。有人开始动摇,眼神飘忽地望向岸边。
“长官…要不…降了吧?”一个士兵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太冷了…撑不住了…他们说了…缴枪不杀…”
“放你娘的狗屁!”胡大彪猛地低吼,牙齿咬得咯咯响,浑浊的河水顺着他虬结的胡须往下淌,“奉狗的话能信?他们杀俘虏还少吗?上去就是死路一条!老子宁愿冻死在这河里,也不让奉狗砍了脑袋去领赏!”
“胡大彪说得对!”于学忠猛地睁开几乎被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皮,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现在上去,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冻死,淹死,好歹落个囫囵尸首!想投降的,现在自己爬上去!我不拦着!但别怪我没提醒,想想奉军是怎么对待俘虏的!”他想起了在直军情报里看到的,奉军虐杀俘虏的照片,那场景比死亡本身更令人胆寒。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那几个动摇士兵眼中最后一点侥幸。岸上奉军军官显然失去了耐心。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那军官啐了一口,马刀一指,“给我打!往水里打!看你们能憋多久!”
“砰砰砰!”“哒哒哒!”岸上的奉军骑兵纷纷举枪,朝着河水中于学忠他们藏身的区域猛烈射击!子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激起密集的水柱。有的打在漂浮的尸体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有的擦着死马的骨架飞过,溅起一串火星;更有的直接射入冰冷的河水中,发出“啾啾”的怪声,贴着人的头皮、身体掠过,带来死亡的寒意。
“低头!”于学忠嘶吼着,用力将小石头和自己的头压低,整个人几乎完全没入冰冷的河水中。死亡的威胁和刺骨的寒冷双重夹击,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消耗,冰冷的河水刺激着鼻腔和喉咙,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欲。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身体的本能只想浮出水面呼吸。
就在于学忠感觉自己即将被冻僵、窒息或者被流弹击中的时候,对岸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不是奉军那种精准的点射,而是杂乱的、如同爆豆般的步枪齐射!
“砰!砰砰砰!”
岸上奉军骑兵的嚣张气焰为之一窒,射击也停顿了一下。有人惊呼:“河对岸!有接应!是直军!”
于学忠猛地从水里抬起头,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的黑暗中,刚才那几点篝火的位置附近,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正依托着河岸的土坎向这边射击!虽然枪法不准,子弹大多落在水里或岸边的空地上,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显然干扰了奉军骑兵。
“妈的!撤!”岸上的奉军军官显然不愿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在河边久留,尤其是对岸出现了有组织的抵抗力量。他骂骂咧咧地一勒马缰,“算他们走狗屎运!走!”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向着远离河岸的方向,奉军骑兵如同旋风般消失在黑夜中。
岸边的压力骤然消失。对岸的枪声也很快停歇,显然那只是一小股溃兵自发的接应行为,火力微弱,目的只是惊走奉军。
“机会!快!趁现在过河!”于学忠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他知道,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光亮,稍纵即逝!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寒冷和疲惫。胡大彪率先从藏身的死马后冲出,半拖半抱着小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对岸那片有篝火的方向涉水冲去。于学忠和其他几个士兵紧随其后。冰冷的河水如同粘稠的胶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此刻,对岸那几点微弱的火光,就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这段不宽的河道,仿佛走了整整一生。当于学忠的脚终于踏上对岸坚实而冰冷的土地时,他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从地面直透上来,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解脱。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灌进喉咙的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
“长官!长官你怎么样?”胡大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焦急。
于学忠艰难地侧过头,看到胡大彪也跪坐在一旁,正用力拍打着小石头的后背。小石头蜷缩着,像只濒死的虾米,微弱地呛咳着,脸色依旧青紫,但胸膛总算还有微弱的起伏。另外四个士兵也陆续爬上了岸,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只剩下喘息的本能。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外翻,血水还在缓慢地渗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他撕下还算干燥的内衬衣角,用牙咬住一端,右手配合,草草地将伤口勒紧止血。动作牵动伤处,疼得他额头冷汗涔涔。
“还…还有多少人?”于学忠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胡大彪环顾四周,眼神黯淡下来:“就…就我们几个了。李二狗…好像没上来…”他指的是刚才躲在于学忠旁边的一个老兵。
于学忠沉默地闭上眼睛,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出发时一个整连的兄弟,如今只剩身边这六个残兵,人人带伤,筋疲力尽,如同丧家之犬。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火…有火…”小石头微弱地呻吟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对岸的枪声和火光早已消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寒冷。胡大彪挣扎着站起,在附近摸索着,幸运地找到了一些被河水冲到岸边的枯枝和半干的芦苇。“长官,我去生堆火!”他哑着嗓子说,声音也冻得发颤。
很快,一堆小小的篝火在避风的河岸凹陷处点燃起来。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几个幸存者如同趋光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挤到火堆旁,伸出冻得僵硬发紫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湿透的军装冒出丝丝白气,发出滋滋的声响。
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但这刺痛却让人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于学忠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着跳跃的火苗,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初入新军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在吴佩孚帐下时对这位“儒帅”的敬仰,想起了白日里那场惨烈却最终崩溃的阵地战……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曾经的理想、信念,在冰冷的河水、战友的鲜血和奉军的马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长官…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一个士兵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过了河,只是暂时逃离了奉军的直接追杀,但他们依旧是溃兵,失去建制,失去方向,如同无根的浮萍。
于学忠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从贴身的、尚有一丝干爽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本被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子,正是他视若珍宝的《孙子兵法》。油布防水,里面的书页只是边缘有些受潮。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借着篝火微弱的光,手指划过那熟悉的、带着墨香的竖排文字。目光停留在开篇那句:“兵者,诡道也。”曾几何时,他读此句,想到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此刻,在这冰冷的河岸边,在战友的尸体旁,在彻骨的失败和绝望中重读,却品出了另一番刻骨铭心的滋味。诡道?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人心溃散面前,一切的“诡道”都显得如此无力。战争,剥去所有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裸的残酷和死亡。
“去哪?”于学忠合上书册,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的力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无边的黑暗,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先活下去。然后…去找大部队…或者…”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或者什么?天下之大,何处是容身之所?吴佩孚败了,直系垮了,他于学忠,一个败军之将,又将何去何从?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孙子兵法》上。冰冷的书册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篝火的橘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一半明亮,一半深陷于浓重的阴影之中。那双曾因愤怒和决绝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摇曳的火苗,也沉淀着滹沱河冰冷的河水、战友绝望的呼喊、以及兵败如山倒的彻骨寒意。
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那本被油布包裹的《孙子兵法》,再次塞回紧贴心口的衣袋。冰冷的书册隔着湿透的军装,贴着他同样冰冷的皮肤,却似乎传递出一种奇异而微弱的暖流,或者说,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锚定感,将他几乎要飘散的魂魄死死钉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
“活下去…”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信念进行最后的加固。活下去,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功名,不是为了某个摇摇欲坠的“大帅”,甚至此刻也谈不上为了什么家国大义。活下去,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被这冰冷的河水彻底吞噬,证明那些倒在滹沱河两岸的袍泽兄弟,他们的血没有白流——至少,还有人记得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挣扎过、战斗过。
寒风掠过空旷的河滩,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篝火堆里细小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在冰冷的夜色中飞舞。远处,滹沱河冰层断裂和溃兵临死前的惨嚎声,已经渐渐稀疏下去,只剩下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夜,更深了。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堆小小的篝火连同它所庇护的几个渺小生命彻底吞噬。
胡大彪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捡来的枯枝,火焰挣扎着向上蹿了一下,发出噼啪的爆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寒冷压制下去。火光映照着他那张粗犷、布满血污和冻伤的脸,眼神疲惫而空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舔舐伤口的困兽。他看了一眼蜷缩在于学忠身边、气息微弱的小石头,又看了看另外几个同样如同行尸走肉般围在火边的士兵,最终,目光落在了于学忠紧捂在胸口、仿佛握着唯一救命稻草的那只手上。
“长官,”胡大彪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往南…听说冯玉祥的国民军还在河南一带活动…他…他以前不也是直系的么?”
冯玉祥?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于学忠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他当然记得这位以“倒戈将军”闻名的复杂人物。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冯玉祥麾下短暂效力,对其治军之严、体恤士卒印象深刻,但也对其反复无常、野心勃勃的政治手腕心存疑虑。投奔冯玉祥?这似乎是眼下唯一一条看得见的生路。但这条路,是通向重整旗鼓的起点,还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于学忠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胸口的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重新投向那堆在寒风中顽强燃烧、却又显得如此渺小的篝火。火焰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扭曲,变幻不定,仿佛映照着他同样纷乱迷茫、却又在冰冷绝望深处悄然凝聚的内心。
活下去。潼关。冯玉祥。河南。一个个地名和念头在冻僵的脑海中沉浮。篝火的暖意微弱地烘烤着他麻木的脸颊,而胸口的《孙子兵法》则像一块冰,也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压着,提醒着他今夜所经历的一切。
夜风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