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沈阳城飘着细碎的雪霰子,落在烧焦的断墙上便化成了混着黑灰的泥水。于学忠踩着满地的碎玻璃和弹壳,靴底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脚印。
\"司令,小心!\"副官李振唐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砸在方才站立的位置,火星子溅到军装下摆,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于学忠摆摆手,目光钉在二十步外的景象上——三个日本兵正按着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往卡车上拖,刺刀挑破的棉袄里露出泛黄的棉絮。青年突然挣脱桎梏,用日语嘶吼着什么,随即被枪托砸中太阳穴,像破麻袋般栽进车厢。
\"那是满铁调查课的翻译官...\"李振唐压低声音,\"听说今早往关东军司令部送情报时,在文件里夹了抗议书。\"
寒风卷着焦糊味灌进鼻腔,于学忠按住腰间佩枪。他看见卡车挡板后探出半张女人的脸,嘴角凝着血痂,空洞的眼睛映着北大营未熄的火光。当日本兵淫笑着去扯她衣襟时,于学忠的拇指已经顶开了枪套搭扣。
\"孝侯兄!\"身后传来万福麟沙哑的喊声。这位东北军第七旅旅长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右手指关节全破了皮,\"刚接到辅帅急电,要求所有团级以上军官立即撤到锦州待命。\"
于学忠的指节在枪柄上泛出青白。卡车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那个女学生的手指死死抠住车帮,指甲折断在铁皮上留下十道血痕。直到卡车拐过鼓楼,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话:\"北大营还剩多少弟兄?\"
\"三团几乎打光了,二团在突围时被装甲车冲散...\"万福麟突然哽住,指着西边天空,\"您看!\"
三架涂着旭日标志的轰炸机正掠过文庙残破的屋顶。于学忠瞳孔骤缩——那里挤满了避难的老弱妇孺。他刚要下令,尖锐的哨音已撕裂空气。爆炸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灼热的碎砖暴雨般砸在背上。
\"司令!\"李振唐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他。一块锋利的琉璃瓦擦着副官耳廓飞过,在青砖墙上撞得粉碎。
于学忠吐出嘴里的血沫,耳鸣中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喊。文庙方向腾起橙红色的火球,千年古柏在烈焰中扭曲成狰狞的黑影。他踉跄着要起身,却被万福麟死死按住肩膀:\"辅帅严令不得与日军交火!您这是要抗命吗?\"
\"那是文庙!孔圣人的牌位前挤着七百多个学生!\"于学忠的怒吼惊飞了电线杆上的乌鸦。他甩开万福麟的手,却见李振唐正对着通讯兵大吼:\"医护队呢?把野战医院的担架全调过来!\"
浓烟中冲出个满脸烟灰的小兵,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孩子右腿血肉模糊,粉色棉鞋却完好地挂在脚尖,随奔跑的节奏一下下拍打着小兵的武装带。
\"造孽啊...\"万福麟突然蹲下去,把脸埋进手掌。这个昨夜还率部血战的老将,此刻肩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于学忠解开呢子军装,轻轻盖在昏迷的女孩身上。呢料下摆的金色将星徽章沾了血,在晨曦中泛着诡异的光。
临时指挥所设在奉天兵工厂的地下弹药库。昏暗的汽灯下,十几个将校围着铺满地图的长桌,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混成的铁锈味。
\"根据最新情报,关东军已经占领了吉林车站。\"参谋长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多门二郎的第三旅团正在向哈尔滨推进,而本庄繁亲自坐镇沈阳...\"
\"放屁!\"骑兵团长常尧臣一拳砸在桌上,震翻了墨水瓶,\"小六子(张学良小名)是不是被鸦片熏糊涂了?三万关东军就打得我们三十万东北军屁滚尿流?\"
满室哗然中,于学忠缓缓起身。他军装右袖被弹片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衬衫:\"常团长,注意你的言辞。\"
\"于司令!\"常尧臣梗着脖子,脸上的刀疤涨得通红,\"您带着咱们从直系打到奉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今早我亲眼看见日本兵用机枪扫射逃难的老百姓!\"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年轻的通讯参谋攥着电文纸,眼泪把钢笔字迹晕开一片:\"刚接到消息,我老家新民县...被屠城了...\"
于学忠闭了闭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那个粉色棉鞋的残像。他摸出怀表——这是张作霖在他接任第六师师长时送的——表盖内侧嵌着大帅穿大礼服的小照。
\"诸位的家眷都撤出来了吗?\"他声音很轻,却让沸腾的会议室瞬间死寂。
李振唐递来份名单:\"团级以上军官家属已由特别列车送往天津,但...\"他瞥了眼常尧臣,\"常团长母亲不肯离开老宅,说...说死也要死在黑土地上。\"
常尧臣突然暴起,抓起钢盔就往门外冲:\"老子这就带骑兵队杀回去!\"
\"站住!\"于学忠的佩枪重重拍在桌上。汽灯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张牙舞爪,\"你现在冲出去,是嫌日本人的战功簿不够厚?还是要让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
常尧臣僵在门口,钢盔哐当掉在地上。这个身高六尺的关东大汉,此刻佝偻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于学忠走到他跟前,拾起钢盔拍了拍灰:\"我侄子于允武在北大营三团当排长。\"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今早收容队找到了他的怀表...嵌着他娘照片的那半块。\"
地下室的铁门突然被撞开。满身是雪的侦察兵跌跌撞撞扑进来:\"报、报告!日军装甲车队朝兵工厂来了!领头的是...是土肥原贤二!\"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于学忠。汽灯将他影子投在东北全境图上,正好罩住哈尔滨到奉天的大片疆域。
\"执行辅帅命令。\"他扣上军帽,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各部按预定路线撤离,炸毁兵工厂和弹药库。\"迎着常尧臣喷火的目光,他补充道:\"留一个机枪连给我。\"
李振唐猛地抬头:\"司令!\"
\"去准备吧。\"于学忠转向万福麟,\"老万,你带主力从东门走,在锦州火车站等我们。\"他摸了摸怀表,\"两小时。\"
当众人散去,于学忠从贴胸口袋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写了张字条交给李振唐:\"让王勇去小南门教堂找苏牧师,就说'白山黑水的苞米该收了'。\"
副官瞳孔微缩——这是与地下抗日组织联络的暗语。
雪越下越大,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于学忠裹着羊皮袄,像个寻常的关东商人般蹲在忏悔室阴影里。铁炉子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水雾模糊了彩绘玻璃上的圣母像。
\"于司令好雅兴。\"木栅栏后传来带吴侬软语腔调的男声,\"兵临城下还有闲情来告解?\"
于学忠从怀里摸出张地图推过去:\"奉天兵工厂的备用仓库,藏着二百挺捷克式轻机枪和五万发子弹。\"他指尖点着三个红圈,\"日本人不知道这些地方。\"
\"代价?\"栅栏后伸出的手瘦削苍白,中指第一节有钢笔磨出的老茧。
\"马占山在江桥需要重武器。\"于学忠压低声音,\"苏俄方面答应提供的反坦克炮,必须经呼伦贝尔转运。\"
木栅栏后传来轻笑:\"您身为东北军高层,私下援助违抗不抵抗命令的部队...\"
\"梆!梆梆!\"三短一长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于学忠闪电般拔枪,却见王勇满脸是血地撞进门来:\"司令!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