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2月28日的奉天城,鹅毛大雪将大帅府的黑瓦覆盖成一片素白。于学忠踩着半尺深的积雪穿过三进院落,军靴在青石板上留下清晰的湿痕。他伸手拂去肩章上的雪粒,在卫兵肃穆的敬礼中推开了西花厅的雕花木门。
\"孝侯来了?\"张学良从满桌电文中抬头,青白的面容在汽灯下更显憔悴,\"把门闩上。\"
于学忠注意到少帅案头摆着两封截然不同的信函——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的烫金请柬,以及南京国民政府特使方本仁刚送达的密函。墙角铜炉里炭火正旺,却驱不散屋内凝滞的寒意。
\"你看这个。\"张学良推过一份密电。电文显示,蒋介石已承诺东北军政架构不变,每月拨付军饷三百万元。于学忠的指尖在\"易帜后各机关人员照常供职\"那行字上顿了顿,抬眼撞上少帅灼人的目光。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格格作响。于学忠想起三个月前皇姑屯那声惊天爆炸,张作霖专列扭曲的钢铁残骸下,只找到大帅那只镶着翡翠的烟袋锅。
\"日本领事刚送来最后通牒。\"张学良突然掀开墙上的东北地图,露出背后隐藏的保险箱。转动密码锁的咔嗒声里,于学忠看见他颤抖的手指——这是戒毒发作的前兆。
保险箱里静静躺着张作霖的血衣。张学良将染血的绸布按在胸口:\"父亲临终前说,绝不能让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他转身时碰翻了茶杯,褐色的茶渍在南京密函上洇开,像极了地图上标出的日军布防点。
次日清晨,于学忠在参谋部撞见了杨宇霆。这位奉系元老正用象牙烟嘴敲着沙盘边缘,对着一群军官冷笑:\"南京那帮革命党,当年在徐州被大帅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倒想收编我们?\"
\"邻葛兄慎言。\"于学忠不动声色地挡住沙盘上代表日军的红色小旗,\"日本人在南满铁路增兵是真,南京派来的黄金荣正在海关清点援助物资也是真。\"
杨宇霆眯起眼睛,烟雾后的目光如刀:\"孝侯啊,听说你昨晚在少帅房里待到三更天?\"他突然压低声音,\"别忘了咱们是喝着辽河水长大的,南边那些党棍,恨不得把东北军生吞活剥了!\"
话音未落,卫兵急报日本领事林久治郎求见。于学忠透过参谋部的玻璃窗,看见雪地里林久治郎的黑呢大衣像乌鸦翅膀般展开,身后跟着穿和服的翻译官,木屐在雪地上戳出两排深坑。
\"告诉少帅,我头疼发作。\"杨宇霆突然按着太阳穴离席。于学忠注意到他临走时,把沙盘上代表沈阳兵工厂的模型悄悄推向了日军旗帜方向。
12月29日凌晨四点,于学忠被紧急召至少帅书房。推门就闻到浓重的药味——张学良刚注射完戒毒用的德国药剂,额头上还粘着冷汗浸湿的发丝。
\"你看。\"少帅指向窗外。奉天城各处突然同时升起青天白日旗,在破晓前的黑暗中如一片翻飞的浪花。于学忠这才发现,大帅府旗杆上的五色旗不知何时已被替换,旗绳上还沾着未冻实的雪水。
电话铃骤然响起。张学良抓起听筒,于学忠听见里面传来杨宇霆的咆哮:\"汉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少帅的手背暴起青筋,却只平静地说:\"邻葛兄,这是父亲生前与蒋先生约定的国家统一大业。\"
挂断电话后,张学良从抽屉取出两支勃朗宁手枪。于学忠认得其中镶珍珠母贝的那把——皇姑屯事件前夜,张作霖就是用这柄枪指着地图上的旅顺口说:\"小日本要敢动东北一寸土,老子崩了他们天皇的祖坟!\"
\"孝侯,今日之后,你我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张学良将另一把枪推过来,\"但求问心无愧。\"于学忠接过枪时,听见远处兵营传来《国民革命歌》的旋律,混着日本领事馆方向急促的电报声。
正午的奉天省议会礼堂,冰棱在檐下闪着寒光。于学忠按剑立于主席台侧,看着张学良在青天白日旗下宣读易帜通电。镁光灯闪烁间,他注意到后排日本记者阴鸷的眼神,以及杨宇霆空荡荡的座位。
\"即日起,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张学良的声音突然被尖锐的引擎声打断。三架日军侦察机低空掠过礼堂穹顶,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于学忠的手按上枪套,看见少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诵读声未停。
典礼结束后,于学忠在回廊截获了一名伪装成记者的日本间谍。那人的微型相机里,全是东北军布防照片。挣扎间间谍的钢笔突然喷射出毒液,于学忠侧身闪避,毒液在砖墙上蚀出几个冒着白沫的黑点。
\"于总司令好身手。\"南京特使方本仁从立柱后转出,递来绣着青天白日的手帕,\"不过这种事,以后该由戴笠的人处理。\"他说话时,目光扫过于学忠军装上的奉军旧领章。
当夜,于学忠在公馆书房审阅各师防务报告。突然电灯熄灭,远处传来爆炸声。他扑向窗口,看见沈阳兵工厂方向腾起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报告司令!杨总参议的人炸了火药库!\"副官李振唐满脸烟尘冲进来,\"还散布谣言说是南京指使的!\"
于学忠抓起大衣就往外跑。吉普车穿过骚乱的街道,沿途尽是扛着行李逃难的市民。兵工厂门口,他撞见杨宇霆的亲信常荫槐正指挥卡车运送枪械。
\"常处长!这是要造反?\"于学忠拔枪指住对方。常荫槐却冷笑:\"于司令,日本人承诺给我们满洲国陆军总司令的位置,比南京那个空头司令强多了!\"
枪声骤响。常荫槐倒地时,于学忠才发现张学良的卫队长谭海带着狙击手埋伏在墙头。夜色中传来少帅嘶哑的命令:\"立即接管兵工厂!凡抵抗者,军法从事!\"
次日拂晓,于学忠在北大营审讯被俘的日本浪人。这个叫山口宏的刺客供认,杨宇霆计划在元旦刺杀张学良,届时关东军将借口\"维持治安\"进驻奉天。
\"总司令!\"李振唐慌张闯入,\"杨宇霆和常荫槐在老虎厅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于学忠立即致电少帅,却得知张学良已被杨宇霆以\"商讨对日策略\"为由请去。他抓起配枪冲出门,吉普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撞翻了路边卖豆浆的摊子。
当于学忠踹开老虎厅大门时,正看见杨宇霆将茶杯重重砸在案上:\"汉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日本关东军...\"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了门口持枪的于学忠。
张学良苍白的手指轻叩桌面:\"邻葛兄,常世兄,你们是要我当石敬瑭?\"他突然掀翻茶桌,青花瓷盏在地毯上摔得粉碎。于学忠的枪口同时对准了常荫槐摸向怀中的右手。
1929年1月10日,杨常二人以\"勾结日寇、图谋叛乱\"的罪名被处决。于学忠站在大帅府庭院里,看着卫兵用清水冲刷青砖上的血迹。张学良递给他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晨风中摇曳。
\"孝侯,你说父亲在天之灵,会赞成我的决定吗?\"
于学忠望向旗杆上猎猎作响的青天白日旗,想起张作霖生前最爱说的那句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此刻朝阳初升,奉天城钟楼的剪影正落在他们脚边,像一把出鞘的军刀。
\"总司令!\"机要秘书跑来报告,\"关东军开始在浑河沿岸演习!\"
张学良掐灭烟头,对于学忠露出易帜后的第一个笑容:\"走,去会会咱们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