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阅结束,风雪依旧。北大营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帅府临时行辕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张学良脸色铁青,背着手在屋内焦躁地踱步,桌上的茶杯被他碰倒了也浑然不觉。
“查!给我彻查!炮营炸膛,骑兵惊马!这绝不是意外!这是有人要造反!要给我张学良难堪!”他猛地转身,对着肃立的于学忠、张作相、万福麟等人咆哮,年轻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尤其是那个马三彪!赵德胜!还有钱守财!他们三个,一个都跑不了!”
张作相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汉卿,稍安勿躁。证据呢?炸膛的炮闩都碎了,炮长重伤昏迷,死无对证。惊马……马三彪可以说他自己也差点摔死。钱守财更是缩在后面,抓不住把柄。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动这些老行伍,牵涉太广,容易引起军心动荡啊!”他身为辅帅,考虑更多的是稳定。
万福麟也沉声道:“是啊,少帅。今日之事,于司令力挽狂澜,已极大震慑了宵小。若再穷追猛打,恐适得其反。不如……先冷处理?”
“冷处理?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今天敢在校阅上搞鬼,明天就敢在战场上通敌!”张学良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
于学忠一直沉默着,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少帅,辅帅,万军长,今日之事,确需严惩,以儆效尤。但惩处,需讲究方式方法,既要明正典刑,又要避免株连过广,寒了真正将士的心。”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份卷宗,正是之前张学良摔在桌上的那份。“证据,其实已经有了。校阅之前,情报科已掌握马三彪、赵德胜、钱守财三人暗中串联,意图不轨之密报。校阅之中,赵德胜炮营炮长故意暴力闭锁炮闩制造炸膛,有目击者!马三彪座下‘乌云盖雪’受其特殊手法刺激发狂,手法痕迹,军医陈思齐已在检查伤马时有所发现!至于后勤处钱守财,他提供给骑兵团的马料中,掺杂了大量异常兴奋的草药粉末,药渣就在马厩的料槽底部!”
于学忠每说一条,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上。原来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但是,”于学忠话锋一转,“马三彪,郭松龄反奉时,率部死守新民屯,身被三创,掩护少帅突围,有大功于东北军!赵德胜,其舅父乃吉林督署元老,其本人也曾参与江桥抗战前期炮火支援。钱守财……更是辅帅远亲。若以谋逆之罪公开处决,一则证据链尚需完善,恐落人口实;二则牵连过广,易使不明真相之将士离心;三则……寒了曾为东北流血之功臣之心。”
张学良、张作相等人陷入沉思。于学忠的分析切中要害。
“学忠建议,”于学忠目光锐利,“明升暗降,调虎离山!马三彪,擢升其为东北边防军总司令部高级参议,即刻赴锦州任职,离开其嫡系骑兵团!赵德胜,调任沈阳兵工厂火炮技术监理,明为重用,实夺其兵权!钱守财,撤其军需科长之职,调任洮南垦殖局闲职!此三人所遗职位,由少帅亲信或军中素有清誉、能力出众者接任!”
“同时,”于学忠声音转冷,“今日炮营炸膛事故中,那名故意制造炸膛的炮长,待其伤势稳定,查明其受人指使、蓄意破坏军械、危害同袍之罪,军法审判,公开枪决!以儆效尤!骑兵团、炮营所有参与串联、知情不报之基层军官,一律撤职,发配苦役营!如此,首恶调离,胁从重惩,既明军法之威,又显少帅之仁,更可迅速稳定军心,掌控部队!”
这一套组合拳,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既达到了清除毒瘤的目的,又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军队的剧烈震荡和人心离散。釜底抽薪,远比当众砍头更有效。
张学良眼睛一亮,胸中郁气顿消,用力一拍桌子:“好!就依孝侯兄之计!立刻执行!”
张作相和万福麟也长舒一口气,看向于学忠的目光充满了赞许和佩服。此计老辣周全,非深谙军旅、洞悉人心者不能为也。
命令迅速下达。当马三彪接到那份“擢升”他为高级参议、即日赴锦州上任的调令时,他正在营房里对着铜盆里的水,擦拭脸上的淤青和血迹。看着调令上鲜红的大印,他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着,眼中充满了不甘、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颓败和恐惧。他明白,自己完了。离开了他经营多年的骑兵团,去那个清水衙门当个有名无权的参议,他马三彪在东北军里,从此再无立足之地!他连摔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土炕上。
赵德胜拿到调他去兵工厂的任命书时,正在炮营里对着那几门火炮发呆。他脸色灰败,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他擅长的是在部队里拉帮结派、克扣军饷、玩弄权术,去兵工厂搞技术?那等于要了他的命!这明摆着是夺权流放!他看了一眼远处帅府的方向,又想起于学忠操炮时那冰冷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钱守财的反应最直接。当两个面无表情的宪兵出现在他奢华的后勤处办公室,宣布撤销其科长职务,命其即刻前往洮南垦殖局报道时,他肥胖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铺着厚厚毛毯的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裤裆处迅速洇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味。他苦心经营、中饱私囊的后勤王国,顷刻间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宪兵队迅速行动。炮营那名重伤的炮长被严密看管起来。骑兵团、炮营中几名马三彪、赵德胜的铁杆亲信被当场拿下,押赴苦役营。整个北大营,在短暂的骚动后,迅速归于一种敬畏的肃静。士兵们看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军官被拖走,看着帅府毫不留情的处置手段,再想起校场上于司令那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身影,心中那点被煽动起来的怨气和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军法和强权的敬畏。
深夜,帅府临时行辕。张学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依旧呼啸的风雪。白天的愤怒、激动、紧张都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领悟。
于学忠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孝侯兄,”张学良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从未有过的沉重,“今天……多谢你了。”
于学忠将茶放在桌上:“分内之事。”
张学良转过身,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我以前……总觉得带兵打仗,靠的是热血,是义气,是令行禁止。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心,什么叫手腕。先大帅当年……大概也是如此吧?恩威并施,雷霆雨露……我今天,差点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于学忠明白。少帅在成长,在经历阵痛。
“军心如水,”于学忠走到窗边,与张学良并肩而立,望着无边的风雪夜色,“能载舟,亦能覆舟。非一味严苛所能驾驭,亦非一味怀柔所能凝聚。今日之事,杀鸡儆猴,调离首恶,足以震慑一时。然根本之计,在于让将士们有饷可拿,有家可安,有国可卫,有敌可杀!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前程,心甘情愿跟着少帅您,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张学良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那光芒中,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凝。“孝侯兄,我记住了。整饬军纪,补充军饷,加强训练……还有,对日寇的情报侦察,一刻也不能放松!我要让这三十万东北军,真正成为插在日本人喉咙上的一把尖刀!”
窗外,风雪更急了。但帅府的灯火,穿透黑暗,顽强地亮着。一场老兵油子的试探风波,以雷霆手段被平息,也淬炼了一位年轻统帅的决心。白山黑水的棋局,暗流依旧汹涌,但执棋者的手,似乎更加沉稳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