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在冬日的肃杀中迎来了南京的特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次长钱大钧,这位蒋介石的心腹干将,裹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皮大氅,在一众随员和中央军宪兵的簇拥下,踏上了帅府门前的青石台阶。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露出里面笔挺的黄呢将官制服,领章上的两颗金星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座象征着关外最高权力的府邸——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无不透出张作霖时代留下的草莽霸气与雄厚底蕴。门口肃立的东北军卫兵,虽然敬礼的动作一丝不苟,但眼神深处那份审视与疏离,钱大钧捕捉得一清二楚。
“钱次长大驾光临,奉天蓬荜生辉!汉卿已在厅内恭候,请!”于学忠一身整洁的东北军冬季将官常服,肩章上的三颗将星沉稳内敛,他大步迎出,声音洪亮,姿态不卑不亢。他身后跟着副官李振唐,以及特意安排的几位东北军高级将领,包括稳重敦厚的万福麟和素有“小诸葛”之称的何柱国。
“孝侯兄,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钱大钧笑容可掬,紧走两步,热情地握住于学忠的手,力道适中,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显得颇为诚恳。“委员长对东北易帜,实现国家统一,至为欣慰。特派大钧前来,一是表达中央嘉慰之意,二来嘛,也是为了商讨整编细则,共固国防,共御外侮啊!”他话语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目光却在于学忠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汉卿和东北军上下,皆以国家统一为重,自当全力配合中央整编大计。”于学忠笑容温和,引着钱大钧向里走,“钱次长一路鞍马劳顿,先请入内歇息,少帅已在议事厅恭候。”
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门外的严寒。张学良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少了军装的锋锐,多了几分文气。他站在厅中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迎接钱大钧,但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虑,未能完全逃过于学忠的眼睛。
寒暄落座,侍者奉上热茶。钱大钧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笑容依旧温和:“汉卿兄,孝侯兄,诸位将军。委员长对东北军将士深明大义,促成国家统一,感念至深。中央深知东北乃国防前哨,地位特殊。此次整编,绝非削弱东北军力,实为统一指挥体系,优化资源配置,以应对未来可能之变局。尤其是……东邻日本,其心叵测,关东军屡屡挑衅,中央亦深为忧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千钧:“整编方案,中央已有初稿。核心在于:一、东北边防军司令部纳入国军统一序列,番号拟定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一集团军;二、现有各师、旅编制,需按中央甲种、乙种师标准进行核查整补;三、沈阳兵工厂、东北航空处(东塔机场)、东北讲武堂等重要军事资产,应由中央统一接管调配,以利全国统筹……”
钱大钧每说一条,议事厅内的空气就凝重一分。张学良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万福麟眉头紧锁,何柱国则面无表情,眼神低垂,仿佛在研究地毯的花纹。接管兵工厂、机场、讲武堂!这几乎是要抽掉东北军的脊梁骨!
于学忠在钱大钧话音落下的间隙,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钱次长所言,皆为统一之要务,学忠深以为然。东北军上下,拥护中央之决心,天地可鉴。然东北地处边陲,强敌环伺,情势确有其特殊之处。”他看向钱大钧,目光坦诚而坚定,“沈阳兵工厂,维系着东三省乃至整个华北的军火命脉,其原料采购、生产调度、技术储备,皆与本地资源、气候、运输息息相关,骤然南迁或由中央直接接管,恐非但效率不增,反因水土不服而生滞碍,更可能动摇边防根本。东塔机场之飞机、油料、地勤,亦复如是。至于讲武堂,乃东北军军官摇篮,其训练方式、课程设置,皆针对东北地理、气候及对日作战特点而设,行之有效。若强行改变,恐难迅速适应前线需求。”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学忠以为,整编之要旨,在于统一号令,提升战力。东北军现有体系,历经战火淬炼,已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运作模式。中央不妨派驻专员,监督指导,协调沟通。如此,既可确保中央政令畅通无碍,又能保持东北边防体系的稳定与效率,使其能更有效地为国家守好北大门,震慑日寇野心。此乃两全之策,恳请钱次长向委员长转达东北军将士之拳拳报国心及现实考量。”
于学忠这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既表达了对中央的绝对服从,又清晰地阐述了东北的特殊性和维持现状的必要性,更提出了“派驻专员监督”的折中方案。他没有直接对抗“整编”,而是将话题巧妙地引导到如何更有效地“执行”整编,维护国防。
钱大钧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闪烁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掩饰着瞬间的沉吟。于学忠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但这份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应对,还是让他感到了压力。这个于孝侯,果然如情报所言,是张学良身边最难啃的硬骨头。
“孝侯兄所言,不无道理。”钱大钧放下茶杯,语气显得很理解,“东北之特殊性,中央岂能不知?委员长亦常言,守东北即是守国门。派驻专员之议,颇有见地。具体细则,还需我等实地勘察,详加论证。不知汉卿兄意下如何?”他将球抛给了张学良。
张学良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于学忠的应对给了他回旋的余地。他立刻接口道:“孝侯之言,亦是我意。整编关乎国本,更关乎东北安危,不可不慎。钱次长远道而来,正该好好看看我东北军的真实情况。明日开始,就由孝侯陪同钱次长,视察北大营、兵工厂、东塔机场等处,一切眼见为实,也好让钱次长回禀委座时,言之有物。”
“如此甚好!”钱大钧抚掌笑道,“那就辛苦孝侯兄了。大钧定当详察,如实禀报。”他的笑容更深,眼底的探究之色也更浓。视察,正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摸清东北军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