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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晋南的兵匪之地,绕过关卡林立的同蒲铁路线,避开几股小规模的溃兵游勇,历经十余日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于学忠一行四人,终于踏上了关外的土地。空气骤然变得干冷刺骨,广袤无垠的东北平原在深秋的萧瑟中展现出与黄土高原截然不同的风貌。收割后的田野一望无际,残留着枯黄的秸秆茬子,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天空是高远而冰冷的蓝,几缕稀薄的云如同冻僵的棉絮。

路上的行人车马明显多了起来,口音也变成了熟悉的、带着浓重“大碴子味”的东北官话。然而,这种熟悉感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反而让于学忠的心弦绷得更紧。离奉天(沈阳)越近,盘查就越严密。穿着黄呢子军装、戴着狗皮帽的奉军士兵随处可见,他们背着崭新的辽十三式步枪,在路口、桥头设卡,对来往行人车辆进行粗暴的盘问和搜查,态度倨傲,眼神中带着征服者的审视。

“妈的,这帮兔崽子,鼻子比狗还灵!”在距离奉天城还有三十里地的一个哨卡前,张树声低声骂了一句。他们远远看到几个士兵正在刁难一队运粮的大车,车老板点头哈腰地递着烟卷,士兵却一脚踹翻了车上的一袋粮食,骂骂咧咧。

“不能再往前走了。”张树声勒住马,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奉天城巨大轮廓,对王老蔫和赵铁头说,“前面就是龙潭虎穴。你俩带着牲口,在城外十里铺的‘悦来’车马店等我消息。记住,分开住,别扎堆,机灵点!我和于掌柜的进城。”

王老蔫和赵铁头都是老兵,深知其中利害,默默点头。赵铁头将褡裢里拆卸好的步枪零件用油布仔细包好,塞进一捆真正的皮货里,交给王老蔫:“老蔫哥,家伙你收好。我和铁头会小心的。”

四人分作两路。王老蔫和赵铁头牵着两匹驮着货物的骡马,拐上一条通往集镇的小路。于学忠和张树声则整理了一下衣冠,骑着马,硬着头皮向着哨卡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打哪来?去哪?”一个斜挎着盒子炮、歪戴帽子的奉军班长拦住去路,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两人,语气不善。他身后的几个士兵也端着枪围了上来。

张树声连忙下马,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谦卑笑容,掏出几包“哈德门”香烟塞过去:“老总辛苦!俺们是关内来的皮货商,去奉天城里找‘兴隆皮货庄’的王掌柜交批货。这是俺们的路引。”他递上两份盖着山西某县衙门模糊印章的路引文书——自然是冯玉祥那边提前准备好的。

奉军班长接过香烟,熟练地揣进兜里,又翻看着路引文书,三角眼在张树声和于学忠脸上来回扫视:“关内来的?口音不像啊?这兵荒马乱的,跑这么远做买卖?”

“嗨,讨口饭吃呗。”张树声陪着笑,又从褡裢里摸出两小卷用红纸包着的银元,不动声色地塞进班长手里,“老总行个方便。这点小意思,给弟兄们打点酒喝,驱驱寒。”

班长掂了掂银元的份量,脸上绷紧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他斜睨着一直沉默坐在马上的于学忠:“这位掌柜的,看着有点面生啊?架子还不小?”

于学忠深吸一口气,缓缓下马。他摘下狗皮帽,露出饱经风霜但依旧棱角分明的脸,目光平静地看着那班长,用纯正的辽南口音说道:“这位老总,在下姓于,辽南人氏。早年外出闯荡,如今回乡寻亲,顺便跟着张掌柜跑趟买卖。”

纯正的乡音似乎打消了班长部分疑虑。他又仔细看了看于学忠,挥挥手:“行了行了!过去吧!进了城安分点!如今城里查得严,可别惹事!”

“多谢老总!多谢老总!”张树声连声道谢,连忙拉着于学忠上马,快速通过了哨卡。

直到将哨卡远远甩在身后,两人才松了口气,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湿。

“于营长,您刚才那口音,真地道!可算糊弄过去了。”张树声心有余悸。

于学忠却眉头紧锁:“进城才是真正的考验。张作霖的大帅府,比这哨卡凶险百倍。”

奉天城,这座关外第一重镇,在张作霖多年的经营下,已颇具规模。高耸的城墙望楼,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还有穿着和服木屐、趾高气扬的日本人……繁华的表象之下,却处处透着一种紧绷的、压抑的肃杀之气。街面上奉军宪兵巡逻的频率极高,刺刀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墙壁上张贴着大帅府的通告和悬赏令。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

两人按照冯玉祥提供的地址,在城内偏僻处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张树声出去打探消息,于学忠则独自留在简陋的房间里。他拿出冯玉祥那封写给张作霖的引荐信,反复摩挲着粗糙的信封。这封信,是他叩开大帅府虎穴之门的敲门砖,也可能是催命符。信中措辞如何?冯玉祥会如何评价他长辛店的抵抗?张作霖看到这封信,会是什么反应?

窗外传来报童尖锐的叫卖声:“看报看报!张大帅接见日本关东军司令官!中日亲善,共保满洲安宁!”“看报看报!郭松龄叛军残部流窜热河,大帅严令剿灭,格杀勿论!”

于学忠的心猛地一沉。郭松龄反奉失败被杀的消息他已知晓,但“格杀勿论”的严令,以及奉天城内这浓重的亲日氛围,都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他此行,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傍晚,张树声带回消息,脸色凝重:“打听清楚了。大帅府门禁森严,等闲人根本靠不了前。想递帖子求见,得先过秘书长许兰洲那一关。这许兰洲,是杨宇霆的心腹,出了名的难缠,贪财好货,架子大得很。而且……”他压低声音,“听说大帅这两天心情极差,郭鬼子(郭松龄)的事让他雷霆震怒,府里刚打死了两个办事不利的副官!”

房间里的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一下,昏黄的光线在于学忠脸上跳跃,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神。

“许兰洲……”于学忠沉吟着。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张作霖身边掌管文书机要的关键人物,位不高却权极重,是杨宇霆在府中的耳目。冯玉祥的信能否递到张作霖面前,此人至关重要。

“银子还剩下多少?”于学忠问。

张树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所剩无几的十几块大洋和一些零散的铜元。“路上打点、住店花销不少,就剩这些了。这许兰洲胃口不小,这点钱……怕是连门房都喂不饱。”

于学忠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块黄铜怀表上。冯玉祥赠表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若觉事不可为,性命攸关……这怀表,或可换你一条生路!”

他沉默良久,眼神中挣扎与决断交织。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块沉甸甸、刻着十字架的怀表,递向张树声:“张营长,这个,你拿着。明天一早,你去大帅府门房,就说有要事求见许秘书长,是为故人引荐一位干才。先把这点钱给门房,然后……把这个交给许兰洲的人,就说是一点家乡的土仪,不成敬意。”

张树声看着那块磨得发亮的旧怀表,又看看于学忠坚定的眼神,明白了他的决心。他郑重地接过怀表,点了点头:“于营长放心!我张树声一定把话和东西带到!”

次日清晨,奉天城笼罩在灰蒙蒙的寒气中。大帅府——这座融合了中式威严与俄式坚固的巨大建筑群,如同盘踞在城中的钢铁巨兽。高耸的门楼前,全副武装的卫兵钉子般站立,刺刀闪着幽光。朱漆大门紧闭,只开着旁边一扇沉重的侧门,进出之人皆需严格盘查。

张树声换上了一身相对体面的棉袍,来到侧门旁的门房。门房里坐着几个穿着呢子军装、叼着烟卷的卫兵,眼神倨傲地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老总,辛苦!”张树声满脸堆笑,凑上前去,熟练地将那卷所剩无几的银元塞进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卫兵手里,“小的想求见许秘书长,有封要紧的书信呈递,是为一位故人引荐一位干才。烦请老总通禀一声。”

卫兵小头目掂了掂银元,撇撇嘴,显然嫌少:“许秘书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什么故人?什么干才?说清楚点!”

“这……是西北冯总司令的信,引荐一位姓于的营长……”张树声低声说道。

“冯玉祥?”卫兵小头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混杂着轻蔑与警惕的神色,“那个倒戈将军?他的信……”他拖长了音调,显然并不当回事。

张树声心一横,从怀里掏出那块用红绸布仔细包裹的怀表,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老总,一点小意思,给秘书长添个茶钱。劳您大驾,务必通禀一声,就说……就说故人之情,皆在此物之中。秘书长一看便知。”

卫兵小头目看到红绸布包裹,眼睛亮了一下。他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角,看到那黄铜表壳和模糊的十字架,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张树声脸上那近乎恳求的神色,终于点点头:“等着!”说完,拿着红绸包裹,转身进了侧门。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门房里其他卫兵探究、审视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张树声身上。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大帅府深处似乎隐隐传来几声马匹的嘶鸣,更添几分肃杀。

不知过了多久,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是那个卫兵小头目,而是一个穿着青灰色绸面棉袍、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两个挎着盒子炮、神情冷峻的便衣卫士。

张树声的心猛地一紧。

中年人走到张树声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如同手术刀般锋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他手里,正拿着那块黄铜怀表。

“你是冯焕章的人?”中年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和冰冷。他正是张作霖的心腹幕僚,大帅府秘书长,杨宇霆的头号智囊——许兰洲。

“回……回秘书长的话,小的是……是替人跑腿送信的。”张树声强自镇定,躬身回答。

“姓于的营长?”许兰洲的目光越过张树声,似乎想在他身后找出那个“于营长”,“人呢?冯焕章的信呢?”

“于掌柜……在客栈等候。信在此!”张树声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盖着冯玉祥私章的信,双手奉上。

许兰洲接过信,并未立刻拆看,目光依旧停留在张树声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冷的表壳,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冷笑:“西北苦寒之地,冯焕章倒是念旧。一个败军之将,也值得他如此费心引荐?还搭上这么块……有年头的物件?”他掂了掂怀表,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张树声的心沉了下去。许兰洲的态度,阴冷而充满算计,绝非善意。

“秘书长明鉴,”张树声硬着头皮说,“于营长是辽南人,素有勇略,长辛店一战……呃,也是各为其主。冯总司令念其是个人才,又是东北乡梓,故不忍其埋没,特……”

“够了。”许兰洲打断他,语气淡漠,他拆开信,飞快地扫了几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看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便条。看完,他将信纸随意地折起,连同那块怀表,一起收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张树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回去告诉那个姓于的,”许兰洲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大帅日理万机,没空见什么阿猫阿狗。冯焕章的面子,在这奉天城,不值钱。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奉天,不养闲人,更不养……贰臣!”

“贰臣”两个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入张树声的耳中!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许兰洲不再看他,仿佛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转身带着卫士走进了那扇象征着权力与生杀予夺的沉重侧门。“哐当”一声,侧门在他身后紧紧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张树声僵硬的身体上。他站在原地,望着那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大帅府侧门,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袖袋——信和怀表,都被许兰洲吞没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冯玉祥的引荐,于学忠的孤注一掷,似乎在这奉天城森严的门第与冷酷的人心面前,撞得粉碎。

于学忠的路,刚至奉天,便被堵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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