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四月,保定城外三十里。
暮春的夜风裹挟着硝烟味掠过战壕,于学忠伸手按住险些被吹走的军事地图,指尖在烛光映照下泛着青白。远处零星的炮火像夏夜萤火,忽明忽暗地闪烁在漆黑的地平线上。
\"于参谋,三团传令兵到了。\"李振猫着腰钻进掩体,崭新的军装沾满泥浆。这个十八岁的勤务兵是于学忠半月前从逃兵手里救下的农家子弟,此刻正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嗓音:\"说奉军...奉军可能今晚要...\"
轰——!
北方突然腾起的火球将后半句话炸得粉碎。于学忠猛地扑倒李振,灼热的气浪从头顶呼啸而过,掩体顶部的圆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泥土混着木屑簌簌落下,在军用地图上覆了层灰蒙蒙的纱。
\"75毫米野炮。\"于学忠吐出嘴里的沙土,耳中嗡嗡作响。他抓起望远镜爬上观察口,远处山坡上已亮起数十道橘红色的炮口焰,像地狱里睁开的眼睛。\"是奉军主力!快通知旅部!\"
李振刚窜出掩体就撞上一堵人墙。吴佩孚带着参谋班子疾步而来,将星在炮火映照下泛着冷光。\"孝侯判断得不错。\"他扫了眼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声音像淬火的钢,\"张作霖这个老狐狸,果然挑了月亏夜偷袭。\"
掩体突然剧烈摇晃,悬挂的马灯\"啪\"地炸裂。于学忠在黑暗中闻到血腥味——某个参谋被飞溅的玻璃划开了颈动脉。他扯下绑腿扎紧伤员伤口,抬头时正对上吴佩孚若有所思的目光。
\"传令三团放弃前沿阵地,诱敌深入。\"吴佩孚的佩刀在地上划出弧形,\"孝侯带警卫连去二道沟,等奉军炮火延伸就...\"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于学忠感到大地在脚下开裂,冲击波将他狠狠掼在土墙上。混沌中有人拽住他的武装带往外拖,冰凉的夜雨打在脸上才清醒过来。整个指挥部已成废墟,燃烧的文件如黑蝶纷飞。
\"旅座还在里面!\"副官绝望的喊声刺破雨幕。于学忠甩开搀扶的手,抓起水桶浇透军装就往火场里冲。烧焦的横梁砸在脚边,爆出漫天火星。他跪在浓烟里摸索,终于触到镶金星的肩章。
吴佩孚被压在橡木桌下,额头伤口汩汩冒血。于学忠用刺刀撬开桌腿时,发现旅长的左腿以诡异角度弯曲着。\"别管我...\"吴佩孚咳着血沫,\"先去二道沟组织防线...\"
又一发炮弹在十丈外炸响。于学忠扯下窗帘布绑住吴佩孚伤腿,背起这个比自己重三十斤的山东汉子冲进弹雨。子弹啾啾掠过耳际,他踩着炮弹坑踉跄前行,忽然脚下一空——两人滚进满是泥水的弹坑。
\"第三标...标定诸元...\"奉军观察哨的东北口音随风飘来。于学忠屏息数到七,果然听见炮弹破空的尖啸。他猛地把吴佩孚按在坑底,爆炸的气浪将两人掀得飞起又重重落下。浑浊的泥水里,于学忠看见自己左肩绽开朵血花,却奇怪地感觉不到疼。
\"好小子...\"吴佩孚撕开衬衣给他包扎,手上全是泥浆混着的血,\"早听说保定三期有个不要命的于学忠...\"
照明弹突然升空,惨白的光照出百米外蠕动的黑影。奉军突击队像潮水般漫过焦土,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如同撕裂绸缎。于学忠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手枪不知掉在哪处弹坑了。
\"拿着!\"吴佩孚抽出柯尔特m1911拍在他手心,自己抓起根带刺刀的步枪,\"我左你右,打照明弹熄灭的间隙。\"
于学忠扣动扳机的手稳如磐石。第一个奉军士兵眉心绽血倒下时,他想起保定军校的射击教官说过,人在三百米内中弹瞬间的表情最是精彩。第七个目标捂着喉咙栽倒时,他注意到这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呢子军装领口别着小小的铜佛。
照明弹熄灭的刹那,于学忠拽着吴佩孚滚向反斜面。机枪子弹追着脚后跟打进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们跌进一段坍塌的交通壕,几个残兵正用工兵铲挖掩体。
\"于参谋!\"满脸烟灰的机枪手惊喜喊道,他脚下的弹药箱印着\"汉阳兵工厂1918\"字样,\"三团打散了,王团长他...\"
\"收拢散兵,建立环形防御。\"于学忠撕下军衔章塞进口袋,抄起阵亡士兵的步枪,\"你带两个人去左翼制高点,等奉军进入五十米再开火。\"
吴佩孚靠坐在沙袋上,用刺刀在子弹箱上画简易布防图:\"孝侯,你去二道沟找张旅长...\"
\"卑职的职责是保证旅座安全。\"于学忠检查着枪栓,发现撞针已经变形。他抓起阵亡机枪手的毛瑟手枪插在腰间,突然听见东南方传来马克沁机枪特有的嘶吼。
\"是我们的援军!\"伤兵们挣扎着爬起来。于学忠却按住兴奋的李振——那机枪射击节奏不对,直系部队习惯用三发点射,而这挺机枪在打长连射。
果然,欢呼声很快变成惨叫。奉军穿着缴获的直系军装,在夜色掩护下突破了侧翼。于学忠看见李振举枪瞄准个戴大檐帽的军官,立即扑倒他:\"别开枪!那是张旅长!\"
子弹擦着钢盔掠过。真正的奉军趁机逼近到三十米内,手榴弹像乌鸦群般飞来。于学忠抓起冒烟的手榴弹反掷回去,爆炸的气浪掀飞了两个穿直系军装的偷袭者。借着这短暂混乱,他背起吴佩孚跳进排水沟,冰凉的污水瞬间没到胸口。
\"往铁路桥方向。\"吴佩孚虚弱地指向黑暗中的轮廓,\"三旅工兵连在那埋了电发地雷...\"
污水忽然剧烈震荡。于学忠回头看见奉军的装甲汽车碾过战壕,车头机枪喷吐着火舌。他拼命划水,背上的吴佩孚却越来越沉。子弹打在水面激起串串水花,像死神弹奏的琵琶。
\"放下我...\"吴佩孚的声音开始飘忽,\"你带弟兄们...\"
于学忠充耳不闻。他的靴子陷进烂泥,军装被铁丝网撕成布条,却始终没松开托着长官的手。装甲车的轰鸣近在咫尺时,他摸到了浸在水中的电缆。
刺目的白光突然吞噬了整个世界。五百公斤炸药掀起的泥浪将装甲车抛向半空,像孩童撕碎的玩具。于学忠被冲击波推到铁轨上,滚烫的金属碎片擦着脸颊飞过。他挣扎着爬向昏迷的吴佩孚,发现旅长的佩刀竟完好无损地插在腰带上——刀鞘上\"不做良相,便做良医\"的刻字在火光中分外清晰。
黎明时分,于学忠带着七名残兵抬着吴佩孚抵达临时救护所。军医陈思齐刚剪开旅长的裤管就倒吸冷气——胫骨断端已经刺破皮肤。\"需要立即手术,但麻醉剂...\"
\"先救重伤员。\"吴佩孚突然清醒,抓住于学忠血迹斑斑的袖口,\"你...去查清楚奉军怎么会精准炮击指挥部。\"
于学忠在野战医院帐篷外掬水洗脸,水面映出个陌生面孔——左颊烧伤溃烂,右眼布满血丝。他拧干破军装擦去血迹时,摸到内袋里硬皮笔记本。翻开被血浸透的纸页,四月七日的作战会议记录上,有个用红铅笔画的箭头直指指挥部坐标。
\"于参谋!\"李振抱着热粥跑来,兴奋得语无伦次,\"刚听说您要升少校了!吴旅长醒来说您是'铁胆于'...\"
于学忠合上笔记本,望向北方尚未散尽的硝烟。保定城墙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像幅被烧焦的古画。他突然想起讲武堂教官的话:军人最宝贵的不是勋章,而是第一次实战后还能保持清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