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前的青石地上,锁链拖地的声响格外刺耳。张清、龚旺、丁得孙在前,关胜、宣赞、郝思文在后,六人被押上台阶时,皆是昂首挺胸,虽衣衫染血、发髻散乱,眼神里却燃着不肯屈就的火。
“王伦匹夫!你用奸计擒我等,算什么好汉!”张清捂着被石子震麻的手腕,嗓音因怒而哑。他身后的龚旺猛地挣了挣锁链,铁环相撞发出哐当脆响:“我等生为大宋将官,死为大宋鬼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让爷爷屈膝!”丁得孙更是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阶前青苔上:“若不是那女娃使诈,我三人怎会落入你这贼窝!”
关胜握着拳,指节捏得发白。他本是名将之后,世代忠良,此刻被缚于贼寇厅堂,只觉颜面尽失,喉间滚动半晌,终是迸出一句:“某家忝为统帅,兵败被擒,唯有一死以谢朝廷!”宣赞与郝思文也齐声附和,骂声虽不及张清三人粗野,字字却带着凛然正气。
王伦坐在虎皮交椅上,手里摩挲着茶盏,听着这满堂骂声竟丝毫不见恼怒。待六人骂得稍歇,他才抬手示意喽啰松绑,声音平和如春风拂柳:“诸位好汉息怒。王某若要取尔等性命,昨夜营中便动手了,何必费这般功夫请上梁山?”
铁锁落地的瞬间,六人皆是一愣。张清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有柄短刀,此刻却空空如也,才想起早已被搜走。关胜按了按发麻的臂膀,目光扫过厅内:卞祥、袁朗、吴用等人分坐两侧,个个神色坦然,并无半分羞辱之意,这倒让他心头的火气消了几分。
“王头领这般做派,是想劝降?”郝思文毕竟熟读兵法,最先回过神来,眉头紧锁道,“我等深受皇恩,断无背主之理。”
王伦闻言笑了,起身踱到厅中,目光缓缓扫过六人:“皇恩?郝将军不妨摸摸心口,你说的‘皇恩’,究竟是徽宗皇帝的恩,还是高俅那伙奸佞的恩?”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想那哲宗年间,旧党遭贬,新党乱政,天下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到了如今这位官家,整日耽于书画花鸟,将朝政尽数托给蔡京、童贯等六贼。他们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害得多少忠良蒙冤?又刮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说到此处,王伦猛地指向阶外:“就说那刘舜卿,拿着尚方宝剑作威作福,克扣军粮时眼睛都不眨,营中士卒饿得啃树皮,诸位在他麾下听令,难道没见过那些被鞭挞的小兵、被强征的壮丁?这等朝廷,值得你们舍命相护?”
张清猛地一震,想起昨夜被擒前,确实见伙夫营里有人煮着掺了草籽的稀粥,当时只当是军粮紧缺,此刻想来,那粮营里的沙土堆得比粮垛还高,哪是什么紧缺,分明是被层层盘剥!他嘴唇动了动,那句“朝廷岂容你妄议”终究没能说出口。
王伦看在眼里,又转向关胜:“关将军乃武圣之后,该知先祖当年为何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他护的是汉室正统,而非昏君佞臣。如今你统兵却要为一个视士卒如草芥的太监卖命,岂不是辱没了关家忠勇二字?”
关胜喉结滚动,想起刘舜卿在营中跳脚怒骂的模样,想起那些被克扣粮草的士卒望着粮垛时绝望的眼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宣赞在旁低声道:“兄长,他这是挑拨离间……”话未说完,却见王伦已转向厅外,扬声道:“让兄弟们都进来吧。”
只见李逵、林冲、武松等数十个头领鱼贯而入,个个身上带着风霜印记。王伦指着林冲道:“这位林教头,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只因高俅之子强占他妻子,便被诬陷刺配沧州,若非兄弟们相救,早已葬身野猪林。”
他一个个指过去,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是因弱女受辱,阮氏三雄劫生辰纲是因官府盘剥,就连那看似粗憨的李逵,也是因替百姓出头打死了恶吏才亡命江湖。“诸位请看,”王伦声音陡然提高,“我梁山众头领哪个不是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哪个不是带着一身冤屈聚在此地?我们啸聚山林,不是要反了这天下,是要反那些吃人的奸佞!是要为百姓争一口活路!”
龚旺忽然蹲下身,双手插进乱发里。他想起家乡遭了蝗灾,官府不仅不开仓放粮,反而加征赋税,父亲活活饿死在门槛上,自己走投无路才投了军,原以为能挣个前程,却不料遇上刘舜卿这等蛀虫。丁得孙拍了拍他的肩,眼眶也红了——他家中还有个瞎眼的老娘,若是自己死了,谁来给她送终?
张清望着厅外的远山,忽然想起昨夜被擒时,琼英那杆抵在他咽喉的枪,枪尖虽利,却始终留着三分余地。他又想起王伦方才说的“太监回去后定会把罪责全推给你们”,后背猛地沁出冷汗——刘舜卿那人的德性,他再清楚不过,此番兵败,定会在皇上面前颠倒黑白,说他们通贼叛国,到时候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连祖坟都要被刨了!
“我降了!”张清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决绝,“这等朝廷,保他何用!”龚旺与丁得孙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朝着王伦拱了拱手,虽未说话,那姿态已是臣服。
关胜三人见状,脸色越发复杂。关胜望着张清的背影,又想起自家世代忠名,只觉左右为难。正在这时,厅外传来一声朗笑:“兄长,何必如此执迷?”众人回头,见唐斌提着朴刀走进来,他原是关胜的结义兄弟,后来杀了恶霸,流落江湖,后来也上了梁山。
“唐斌?你怎也在此?”关胜又惊又怒。唐斌却上前一步,沉声道:“兄长,小弟正是看清了朝廷的昏暗才来梁山。你想想,刘舜卿逃回去,定会将兵败之罪全推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圣旨一到,你我便是通贼的叛臣,关家百年清名,难道要毁在你手里?”
他握住关胜的手,指腹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兄长,良禽择木而栖。王头领待人赤诚,梁山兄弟皆是忠义之士,留在此地,方能不负你一身本事,不负天下百姓啊。”
关胜望着唐斌恳切的眼神,又看了看聚义厅里那些坦荡的面孔,想起刘舜卿在营中撒泼的丑态,想起那些饿肚子的士卒,想起王伦说的“为百姓争活路”,心中那道坚守了半生的堤坝终于裂开一道缝。他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罢了……某,愿降。”宣赞与郝思文对视一眼,也跟着低下了头。
王伦见状,当即抚掌大笑:“好!诸位肯归顺梁山,真是天大的喜事!来啊,摆酒庆功!”话音刚落,却又抬手止住正要应声的喽啰,转而对张清六人道:“酒且慢摆。王某还有一事要办——不知诸位家眷此刻何在?”
张清一愣:“我家眷在东昌府,龚旺、丁得孙的家小也在附近。”关胜沉声道:“某家妻儿在蒲东,宣赞、郝思文的家眷都在东京。”
王伦点点头,转身对戴宗道:“戴院长,你即刻带一队弟兄,分四路出发:一路去东昌府接张清三位的家眷,一路去蒲东迎关将军妻儿,另外两路速往东京,务必将宣赞、郝思文二位的家眷平安接来。记住,多带些人手,若遇阻拦,不必手软,但切不可伤了家眷分毫。”
戴宗拱手应诺,转身便要离去。关胜忽然开口:“王头领,东京城防严密,恐怕……”王伦摆手笑道:“关将军放心,刘舜卿那厮逃回东京,定会先告你们通贼,到时候官府抄家拿人是免不了的,咱们早一步动手,才能保家眷周全。”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六人心上。他们本以为归顺后便是草寇身份,家眷多半要受牵连,却没料到王伦竟想得如此周全,竟在此时就派人去接家眷。张清眼圈一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领如此恩重,张清愿效犬马之劳!”其余五人也跟着跪下,叩首时声响格外沉重。
王伦连忙上前扶起众人,朗声道:“诸位都是梁山兄弟,何必行此大礼?往后咱们同生共死,家眷便是自家亲人,自当相互照拂。”他望着六人动容的神色,又补充道:“家眷未到之前,先请诸位在山上歇息,缺什么尽管开口。等家眷到了,咱们再一同商议大事!”
聚义厅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六人身上,驱散了昨夜兵败的阴霾。关胜望着王伦坦荡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梁山的草莽之间,竟比那金碧辉煌的朝堂更有几分人间暖意。张清摸着腕上尚未消退的红痕,想起琼英掷石子时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或许,这落草为寇的日子,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