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钱谦益的招呼,只瞧见老师坐在那里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朝服边角——
显然也在犯愁:
都把“郑芝龙之子”的身份、“传递南方消息”的来意说得这般明白,怎么朝堂上连个捧哏的都没有?
这般冷遇,实在透着诡异。
吏部尚书李明遇对此更是懒得搭理。
南方藩王自立,早已是板上钉钉的叛乱之实,等日后朝廷腾出手平叛,那些依附伪政权的官员,没一个能逃脱牢狱之灾、抄家之祸。
到时候吏部有的是官员任免、考核、补缺的事务要忙,如今这南方的烂摊子,与他何干?
犯不着此刻费心掺和。
刑部的张析也没半点开口的想法。
邢名法度早有定规,造反也分三六九等:
寻常乱臣贼子,自有三司会审定罪;
藩王谋逆,该由宗人府出面惩戒,刑部顶多只是协理配合、执行刑罚。
况且如今刑部人手紧缺,真要抓了叛党,直接押去锦衣卫的诏狱便是,他犯不着在此刻多嘴,给自己平添麻烦。
最省心的当属倪元璐。
他先前还担心南方一乱,太仓会入不敷出——
既影响北方官员薪俸发放,又耽误陈奇瑜的军饷补给。
可后来才发现,朝廷停了对南方军队的粮饷发放后,太仓不仅没亏空,反倒有了不少盈余;
北方的盐税、商税收入远超预期,各家官员、商户早已官商一体,经营得红红火火。
如今税银尽数入国库统筹,仅股田管理费归入内库,除了给军队在挂甲屯采购兵甲火器,再无其他大额花销。
倪元璐甚至暗自盘算,南方那些所谓的税银,恐怕也就够勉强养活他们自己的军队,压根没什么盈余,实在不值得朝廷费心关注。
乾德皇帝如今内帑充盈,手头宽裕,便开始惦记起京官们的生活用品,连日常茶饮都要兼顾到。
就说那茶叶,是农科研究院最新培育的改良品种,汤色澄亮、口感醇厚回甘,香气绵长持久,品质竟比南方的龙井、大红袍还要高出一截。
这茶叶虽需官员自行购买,但价格定得十分亲民,再加上如今京官年底都能拿到丰厚的股分红利,个个家境殷实,早已不是过去那种清水衙门里的清贫苦哈哈,买些好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有一回朝会后,皇帝无意间听闻有个小吏舍不得掏钱买新茶,仍喝着粗制老茶,随口便对身边的王承恩说道:
“承恩啊,听说那谁家连茶都喝不起了,你让人送十斤新茶过去给他。”
嘴上喊着王承恩,可他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陈演——
陈演身为朝中最大的股东之一,家底最厚,平时也最会精打细算。
这话说得陈演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只觉得皇帝是在暗戳戳地刺激自己,嫌他不够体恤下属。
散朝后,他特意派人去调查那名吏员的家境,结果发现根本不是没钱,纯粹是小家子气,抠门惯了,舍不得花那点银子买好茶。
陈演哭笑不得,却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暗示,索性带头给自己股下的官吏每月免费发放新茶。
这一下便形成了风气,其他大股东见状,也纷纷效仿——
毕竟每月不过十几两银子的开销,既能讨得皇帝欢心,又能笼络手下人的心,还能落个体恤下属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鸿胪寺卿坐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他当初跟钱谦益争过学政监正的位置,最后棋差一着落了下风,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
如今见钱谦益这般上赶着引荐学生,却遭了满朝冷遇,看他那副热脸贴冷屁股的窘迫嘴脸就来气——
他的学生再好、身份再特殊,与自己有何干系?
犯不着凑上去给人捧场,平白让他得意。
这场朝会,终究是在钱谦益的满心尴尬与失落中草草结束。
从头到尾,没议任何实质性议题,皇帝未曾开口问对一句,朝臣也无一人出列上奏半件公务,依旧是往日那般沉闷无聊,仿佛所有人都只是来走个过场,应付差事便算完事。
“今日大食堂备了海鲜,诸爱卿吃过之后,也带些回去给家人尝尝鲜吧。”
朱有建起身离座时,随口提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尚好”般的寻常家事,听不出半分帝王的威严,反倒透着几分烟火气。
原来中洋舰队近期从南洋靠港补给,顺带运回了一整船鲜活海货——
大个头的龙虾、肥美的螃蟹、各类奇形怪状的海鱼应有尽有,还有不少提炼好的鲸鱼油。
大食堂的厨子们连着忙活了两天,才把这些海货收拾妥当,索性推出了全海鲜菜谱,蒸煮煎炸焖烤凉拌,各种吃法挨个试过,务必让众人尝个尽兴,也不辜负这远道而来的鲜货。
徐国公与张国公如今早已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资深吃货”,一听有新鲜海鲜,眼睛瞬间亮得像是藏了星辰,先前的慵懒劲儿一扫而空。
朱国公今日没来参加朝会,自然没这份口福,二人一边跟着众人兴冲冲地往大食堂走,一边压低声音飞快合计:
“待会儿得多打些鱿鱼、墨鱼仔这些稀罕海产,回去匀点给老朱,也好让他不至于错过这般美味,不然少不了要跟咱们念叨好些日子!”
走出乾极殿,顾苓脚步都有些发飘,仿佛梦游一般。
大明的规制确实没改,旗帜、官服、礼仪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可方才那场朝会,未免也太过儿戏——
南方割据已是沸油泼火的紧急局面,北方朝堂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别说半分紧张备战的肃杀情绪,简直就像压根没南朝这回事一般,透着股让人不安的松弛。
他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疑虑,紧走两步凑近钱谦益,压低声音急切问道:
“老师,大明朝堂怎会是这般模样?
南方乱局如此凶险,中枢却毫无应对之意,连半句商议都无,这般下去,恐怕事有不祥啊!”
脸上的忧心忡忡,写满了真切的焦灼,半点作不了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