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语
晨霜在窗棂上描出冰纹时,我总爱趴在玻璃上哈气。指腹划过的地方,霜花便化成细小的水流,顺着木框的纹路蜿蜒,像给老屋系了条透明的丝巾。祖父说这是秋姑娘在绣花,针脚里藏着整季的清冽。瓦檐上的青苔被霜气浸得发脆,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墙缝里的草籽,翅膀扫过之处,抖落一串细碎的白霜。灶间传来铁锅碰撞的脆响,祖母正用竹刷清洗昨夜的饭碗,井水湃过的瓷碗泛着青蓝的光,映得她鬓角的银发愈发显亮。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顺着烟囱往上蹿,把天边的鱼肚白染成淡淡的橘红。
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风过时便簌簌往下落。扫街的阿婆握着竹扫帚,在青石板路上画出金色的弧线。她袖口别着块蓝布帕子,时不时停下来擦把汗,帕子上绣的玉兰花已洗得发白。落叶堆里藏着饱满的槐角,被穿校服的孩子捡起来,串成沉甸甸的项链。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刚编好的链子跑来,辫梢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成小火苗,惊得槐树上的灰雀扑棱棱飞上天。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每片光斑里都跳动着细碎的尘埃。墙根下的牵牛花还擎着紫蓝的小喇叭,只是花瓣边缘已染上浅褐,像被秋阳吻出的红晕。不远处的修车摊前,老师傅正蹲在地上给自行车补胎,胶水的气味混着落叶的清香,在晨风中慢慢散开。
菜市场的角落里堆着南瓜,橙红的肚皮在晨光里泛着油亮。卖栗子的摊位支起铁皮桶,黑砂与栗子碰撞的声响里,飘出焦糖般的甜香。穿蓝布褂的老汉蹲在地上,面前的竹筐里躺着圆滚滚的冬枣,沾着的晨露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钻。隔壁摊位的妇人正用稻草捆扎红辣椒,指缝间漏下的碎光,在椒尖上跳着细碎的舞。穿卡其布中山装的老先生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躺着颗圆南瓜,瓜蒂上还粘着湿润的泥土,他与卖菜的妇人讨价还价,声音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在晨雾里酿成黏稠的蜜。街角的豆腐摊前围了不少人,掌柜的掀开木盖,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散发着豆香,白瓷碗里盛着嫩白的豆腐,浇上红油、撒上虾皮,引得排队的人直咽口水。
午后的阳光变得温柔,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窗,在八仙桌上投下菱形的暖光。祖母坐在藤椅上剥棉桃,雪白的棉絮从褐色的壳里探出来,像刚睡醒的云朵。她膝头搭着块靛蓝土布,时不时擦去指缝间的棉绒。收音机里唱着评剧,咿咿呀呀的调子混着棉花的清香,在屋里漫成柔软的雾。廊下挂着的玉米串垂成金瀑,偶尔有玉米粒坠地,引来几只花斑母鸡啄食,扑棱翅膀时带起的风,吹得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对门的张婶端着簸箕过来,里面盛着刚摘的绿豆,两人坐在廊下择豆荚,指尖掐开豆壳的脆响,混着家长里短的絮语,在阳光里慢慢发酵。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刚晒好的柿饼,橙红的果肉上结着层白霜,我忍不住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带着清甜,甜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庭院里的石榴树坠满红灯笼,有的已裂开小口,露出玛瑙般的籽实。架上的葡萄藤开始褪绿,紫黑的果实垂成沉甸甸的串,沾着午后的热汽,在叶隙间闪着幽光。我搬来竹凳坐在底下,看祖父用竹刀割下一串,汁液顺着藤茎滴在青砖上,晕出深紫的圆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他把葡萄放进粗瓷盆,倒进井水泡着,水珠在果皮上滚来滚去,映得盆底的鲤鱼纹愈发鲜活。隔壁的小虎翻墙过来,裤脚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块月饼,说是他娘刚从供销社买的,豆沙馅的甜香混着葡萄的清酸,在廊下织成细密的网。祖母端来刚蒸好的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饱满紧实,我和小虎各拿一根,咬下去满嘴都是清甜,玉米须粘在嘴角,引得两人相视而笑。
傍晚的稻田最是热闹。收割机在金色的浪涛里穿行,谷粒撞击铁皮的声响震得人耳鼓发麻。戴草帽的农人站在田埂上,手里卷着旱烟,看着饱满的稻穗被吞进机器,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蜜。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盛,紫的、黄的、白的,被放学的孩子掐下来,插在空玻璃瓶里。扎红领巾的男孩举着花跑向田边,他娘正弯腰捡拾遗漏的稻穗,头巾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脖颈。炊烟从远处的农舍升起,与晚霞缠在一起,在天边染出淡淡的粉。田边的水塘浮着层枯叶,鸭子划水时掀起的涟漪,把晚霞的倒影揉成细碎的金箔。不远处的打谷场上,几个汉子正用木锨扬谷,金色的谷粒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铺着的塑料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山在暮色里渐变成黛青,枫叶却在山脊燃成火焰。樵夫挑着柴担往山下走,木柴上沾着的野山楂,红得像缀在枯枝上的星子。他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却哼着山歌大步流星,柴担两头的绳索勒进肩头,压出两道深红的痕。山涧的水流变得清瘦,鹅卵石在水底看得分明,几片红叶打着旋儿漂过,像谁寄往远方的信笺。山腰的柿子树举着橙红的灯笼,树下的石板上晾着玉米,穿蓝布衫的妇人正用竹竿打柿子,熟透的果实坠地时溅起甜浆,引得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头,黑亮的眼睛盯着地上的果肉。山脚下的果园里,果农们正忙着摘苹果,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摘下来的苹果被装进竹筐,抬到拖拉机上,准备运往镇上的集市。
深夜的晒谷场躺着月光。脱粒后的稻穗堆成小山,被银辉镀上层朦胧的纱。守场的老人披着厚棉袄,坐在小马扎上抽旱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像颗孤独的星。他烟杆上的铜锅磨得发亮,烟袋锅里的烟丝散发着呛人的香。蟋蟀在谷草里弹琴,调子被风送得很远,惊起草垛上栖息的夜鸟。场边的稻草人戴着旧草帽,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月光下投下摇晃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哨兵。远处传来谁家的狗吠,惊得草丛里的蚂蚱蹦起来,撞在谷堆上发出细碎的响。几个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他们聊着今年的收成,话语里满是丰收的喜悦。
巷口的杂货店还亮着灯,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打盹,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在灯光下泛着彩光。穿胶鞋的汉子推门进来,买了包火柴和两袋饼干,硬币落在铁皮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墙角的煤炉上坐着水壶,水汽顺着壶嘴爬出来,在玻璃上蒙出层白雾。街对面的裁缝铺还亮着灯,缝纫机的咔嗒声混着收音机的戏曲,在寂静的夜里织成张温暖的网。偶尔有晚归的行人走过,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巷尾,只留下路灯拉长的影子。
秋日的集市更是热闹非凡。刚扎好的稻草人立在摊位旁,戴着破旧的草帽,穿着褪色的衣裳,引得孩子们围着看。卖秋梨的小贩扯开嗓子吆喝,黄澄澄的秋梨堆成小山,咬一口汁水四溢,清甜中带着微酸。还有卖红薯的摊位,大铁桶里的红薯冒着热气,焦香的气味在集市上弥漫,不少人停下脚步,买上一块烫手的红薯,捧着边走边吃。手工艺人坐在角落,手里编着竹篮,细长的竹条在他手中灵活地穿梭,不一会儿就编出一个精致的竹篮。集市上的人们摩肩接踵,讨价还价的声音、孩子们的嬉笑声、小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
家里的厨房也没闲着,祖母正忙着腌咸菜。新鲜的萝卜、白菜洗干净切成条,撒上盐揉搓,挤出水分后放进陶罐里,再撒上花椒、辣椒,密封起来。她说过不了多久,就能吃到清脆爽口的咸菜了。祖父则在院子里晒着秋收的谷物,金黄的玉米、饱满的大豆摊在竹席上,在阳光下晒得干燥,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香。我在一旁帮忙翻动,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满是惬意。
当最后一片槐叶飘落在地,晨霜便结得越来越厚。卖栗子的铁皮桶收进了库房,菜市场的南瓜换成了萝卜。但晒谷场的月光、棉桃里的云絮、冬枣上的碎钻,都已悄悄住进记忆深处。檐角的铜铃还在风里轻响,石榴树的枝桠挑着残留的红灯笼,祖父晒在窗台的野菊干,正把整个屋子浸在清苦的香里。灶间的陶罐里炖着萝卜排骨汤,咕嘟咕嘟的声响里,飘出整个秋天的暖。等到来年槐叶泛黄时,这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秋意,便会顺着风爬出来,在心头铺成一整个秋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