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歌握着骨针的手指,微微一颤。
眼前的孩童虚影,轮廓愈发清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赤着双脚,一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干净,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
季宴修的镜头,凝固了。
他眼中的世界,与镜头里的截然不同。那孩子周身萦绕的,不再是阴冷的怨气,而是一种单纯的孩子气。
王奶奶拄着竹杖,向后退了一步,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余清歌。她浑浊的眼中,映着那孩子的影子,也映着余清歌的侧脸。
两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了一丝跨越时空的重叠。
这时,更多的虚影,从墙角,房梁,木柜缝隙里悄然浮现。
都是些孩童的模样。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他们无声无息地聚拢过来,将余清歌围在中间。
屋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那不是阴气森森的冷,而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彻骨的孤寂。
季宴修的心,猛地揪紧。他放下摄像机,长腿一迈,便要挡在余清歌身前。
“别动。”王奶奶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季宴修的脚步,停在原地。他看着那些半透明的孩子,看着他们空洞的眼睛,都聚焦在余清歌身上。
他天生的阴阳眼,让他能感受到那股,足以压垮心神的悲伤洪流。
余清歌却很平静,她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孩子。
她脑海中,阿遥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灯下的女人,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指尖的骨针,在黑布上飞舞。
她懂了。
她拿起剪刀,没有丝毫犹豫。
“往生”黑布,在她手中,被精准地裁开,一块,两块,三块……
每一块,都对应着一个孩子的尺寸。
她重新拿起“渡魂”骨针,指腹的伤口,依旧渗着血丝。
她将那滴血当做朱砂,将自己的心神当做笔墨。
第一针,落下。
金色的符文,在黑布上,亮起柔和的光晕。
那光,仿佛有温度,驱散了周遭的一丝寒意。
一个稍大些的女孩虚影,怯生生地,向前飘了半步。
余清歌的动作,没有停顿。
裁布,钻孔,穿针,拉线。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鞋,和耳边,那首不属于自己,却又无比熟悉的镇魂曲。
季宴修站在一旁,重新举起摄像机。
时间,悄然流逝。院外的天,已经彻底黑透。
总导演老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
柳菲菲早已被助理扶走。
其余的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那扇门帘指指点点。
“神神叨叨的,搞什么呢?”
“炒作吧,还能是什么。这年头,什么人设都敢立。”
“季影帝还真就吃这一套,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这些声音,被厚重的门帘隔绝。
又一双鞋,完成了,余清歌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那个最大的女孩虚影,缓缓飘过去。她低头看着那双,为她量身定做的鞋,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她尝试着,将自己半透明的脚,伸进鞋里。
鞋子与她触碰的瞬间,金光大盛。
女孩的身体,被光芒包裹,渐渐变得凝实,又渐渐化作点点星光,向上飘散。
在彻底消失前,她转过头,对着余清歌,露出了一个,纯净无瑕的笑容。
一声无声的“谢谢”,在空气中回荡。
余清歌的心,被那笑容,烫了一下。
她没有停歇,立刻开始做下一双。
季宴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他拧开一瓶水,递到她唇边。
余清歌没有看,只是本能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温热的毛巾,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水。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行动,给予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支持。
王奶奶靠在墙边,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可她紧紧攥着竹杖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一双又一双鞋,在余清歌的手中诞生。
一个又一个孩子,在金光中,找到回家的路。
屋子里,那股彻骨的孤寂,正在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温暖与祥和。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虚影。
就是那个,最初唤她“姐姐”的男孩。
余清歌拿起最后一小块布料,她的手指,已经有些僵硬。心神的高度集中,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她咬了咬舌尖,用刺痛,换来片刻的清明。
当最后一针落下。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只小小的黑鞋,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男孩飘到她面前,他没有去看鞋,只是用那双,干净得像琉璃的眼睛,看着她。
他伸出虚幻的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余清歌没有躲。
冰凉的触感,一闪而逝。
男孩笑了,满足,又带着一丝不舍。
他穿上那只鞋,身体化作最璀璨的一片星光,融入了窗外,无边的夜色里。
“姐姐,再见。”最后的余音,消散在空气中。
屋子,彻底安静下来。
那股盘踞多年的执念与悲伤,烟消云散。
余清歌手中的骨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她。
季宴修将她打横抱起,用自己的外套,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王奶奶睁开眼。
两行清泪,顺着她脸上的沟壑无声滑落。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根掉落在地的“渡魂”骨针,轻轻擦拭着。“阿遥。”
“你看到了吗?”
“我们这门手艺,后继有人了。”
季宴修抱着余清歌,走出里屋。
门帘掀开的瞬间,院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见,那个向来冷若冰霜的影帝,此刻,脸上写满了他们从未见过的,紧张与疼惜。
而他怀里的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
老张张了张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季宴修的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今天的拍摄就到此吧。”他抱着余清歌,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向停在院外的保姆车。
夜风,吹起他衣角。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老张才回过神,他冲进里屋,拿起那台,被季宴修遗忘的摄像机。
他颤抖着手,按下了回放键。
季宴修的拍摄很专业,丝毫不逊色专业摄影师。
当然在老张,以及其他人看来,这就是普通的鞋子制作,他们并不能看见除此之外的那些东西。
一群人,都沉浸在季宴修的专业拍摄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