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婶手里的渔网突然停住,目光齐刷刷转向苏棠。
海风卷着咸腥气掠过,苏玉芬得意的嗤笑像根刺扎进耳膜。
苏棠弯腰捡起枚海胆,指甲盖大小的棘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婶婶,您补网用的桐油掺松脂比例对吗?上次王大爷说这样会让网面变脆。”
她转头对着发愣的中年女人微笑,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话。
“对、对的。”
张婶婶下意识回答,手里的梭子又开始来回穿梭。
苏棠蹲下身,指尖拨弄着散落在礁石上的紫菜。
“您看这些野生海苔,晒干磨粉拌粥最香了,我家还有些陈皮,明天给您带点,煮鱼汤去腥特别好。”
“真的?”
另一个戴斗笠的阿婆凑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紫菜。
“我家那小孙子就爱喝紫菜汤。”
苏棠从帆布兜里掏出块红糖:“阿婆,您尝尝这个,配海带糕味道绝了。”
围观的妇女们渐渐围拢,苏玉芬的脸色由红转青:“装什么好人!不过是用城里带来的稀罕玩意儿收买人心!”
她突然尖着嗓子喊,“你们都忘了?她上次说咱们腌的鱼干有股霉味!”
“我是说过。”
苏棠站起身,掸了掸裤脚的沙粒。
“上个月连续七天阴雨天,晒场潮气太重,二十户人家的鱼干都发霉了,味道能不重吗?不过我不是把我带来的除霉粉给大家了吗?”
她目光扫过人群:“王婶,您家的鱼干是不是再也没出过问题?”
被点到名的妇人涨红着脸点头。
苏玉芬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你不过是想显摆城里人多了不起!”
“显摆?”
“懂得多就叫显摆啊,你说我坏话,我都没说你,你怎么不说我肚量大呢?”
苏棠双手抱胸,冷冷看着苏玉芬:“姑姑,我爸念旧情,我不一样,我脾气臭,你可别惹我。”
说完这句,苏棠朝着苏玉芬走近:“真把我惹恼了,姑姑,‘鱼死网破’的脾气,我也有。”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苏玉芬脸上原本因愤怒和得意交织的涨红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眼睛猛地瞪圆,死死盯住苏棠的手指。
“你在说什么?”
苏棠压低声音,缓缓落下一句话。
“我姑父应该不知道,当初姑姑嫁给他,是因为在沪上,大家都知道,你跟过一个外国佬吧?”
“还为他,打了三次胎。”
苏棠压得极低冰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进苏玉芬的耳膜深处,瞬间麻痹了她所有的神经。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炸开,轰得她魂飞魄散。
一股寒气升起,瞬间冻僵她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冷得发麻。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苏玉芬甚至不敢去看周围那些大婶们投来的目光。
她们只看到苏玉芬突然像见了鬼似的僵住,脸色惨白,却听不清苏棠最后那低如蚊蚋的威胁。
“你……你……”
苏玉芬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想尖叫,想扑上去撕烂苏棠的嘴。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苏棠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带着漠然。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转身,步履轻快地走了,海风卷起她的衣角,姿态从容。
苏玉芬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失魂落魄地钉在原地。
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苏棠知道了,苏棠怎么会知道呢?
她竟然知道那段被她深埋、以为早已腐烂在沪上滩淤泥里的肮脏过往。
那是她拼命想抹掉、绝不能让赵有才知道的秘密!
尤其在这个保守闭塞的海岛上,丈夫赵有才管着物资,大小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最要面子!
她不敢想象赵有才知道后会怎样!
离婚?打死她?
她浑身一激灵,再顾不上周围那些探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像个被海浪打懵了的破船,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家冲。
推开院门时,她几乎是扑进去的。
堂屋里,赵有才正端着那个掉了漆的大搪瓷茶缸,眯着眼,慢悠悠啜着浓茶。
盘算着下午仓库里新到的东西怎么分配才显得他公允又权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微胖的脸上,一派安逸。
“哐当!”
苏玉芬撞在门框上,又踉跄着扑向矮几,带倒了旁边一个小马扎,发出刺耳的噪音。
“哎哟!作死啊你!”
赵有才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出来一些,烫得他嘶了一声。
他心疼地看着溅在衣服上的茶渍,浓眉拧了起来。
“慌里慌张的,魂丢了?还是跟那帮老娘们嚼舌根又输了?”
他语气带着惯常的、因掌管物资而养成的居高临下的不耐烦。
苏玉芬跌倒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抬起头,正对上赵有才那双审视的、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的眼睛。
这目光平日里就让她有点发憷。
此刻在她惊弓之鸟的心态下,更是锐利得如同探照灯,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看到她心底那个血淋淋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只是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惊恐涣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问你话呢!哑巴了?”
赵有才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活见鬼的样子,心里的不耐烦更甚,但同时也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苏玉芬平时嘴巴厉害得很,跟人吵架输了回来都要骂骂咧咧半天,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是真被吓掉了魂。
“没……没什么。”
苏玉芬声音抖得不成调,勉强撑起身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赵有才。
“就是……就是海风大,吹得有点晕,绊……绊了一下。”
她手忙脚乱地去扶倒下的马扎,手指冰凉僵硬,动作笨拙。
赵有才狐疑地打量着她,那惨白的脸,躲闪的眼神,还有这反常的沉默和笨拙……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