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白常韵被母亲带来灵隐寺求福。
灵隐寺的钟声在黄昏里响起,余韵回旋惊散香炉里一缕盘旋的烟。
他接过住持僧人给的平安符,母亲则在一旁虔诚烧香。
白常韵又好奇抬头,看着台上的闭目神像,“为何那它闭着眼睛?闭眼,如何看众生之苦,众生的求而不得?”
那僧人的指甲缝里掺着香灰,灰白色粉末在触碰他额头时,簌簌掉落。
主持僧人笑着祝福道:“神仙们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让他求有所得。”
只有祝福,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白母听到这话,高兴坏了,又往功德箱塞了三个铜板。
跨过山门那道朱红门槛,白常韵缓缓回头看去,那主持站在原地,依旧面带笑容。
就在白常韵走后,当夜的三更,灵隐寺塌了。
连山门牌坊都碎成了齑粉,可又是那么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在那晚察觉。
七位僧人,十五名香客被埋在废墟里,其中就包括那位住持。
人们找到他时,发现他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诡异的是,第二天全村都在讨论开封城中新娘子出嫁的事,没人提起这场惨剧。
白常韵蹲在溪边洗菜,看见下游漂来一片带血的袈裟残布,而那些捶衣的妇人们还在说笑。
过了数月,到了白常韵生辰的那天。
母亲用梳子蘸了桂花油,把他鬓角梳得光亮。
“我们韵儿要当读书人了。”母亲的手温暖干燥,轻柔抚摸着他的头。
“一定要好好用功.......”
白常韵背对着她,看不见母亲的神情。他认真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用功读书。
到了上学的日子,白常韵穿着新做的蓝布衫,书包里装着煮鸡蛋,蹦蹦跳跳走在田埂上。
晨露沾湿了他的布鞋,风里有稻苗的清香。
白常韵笑着唱起了小曲:“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啦啦啦啦啦,我要去上学堂啦......”
转过老槐树,就看见学堂的青瓦屋顶,比他想象中还气派。
早到的学生正在檐下背书,穿长衫的先生在用鸡毛掸子扫砚台。
突然,一滴冰凉砸在他鼻尖上。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第一道闪电劈中院角那棵百年银杏时,白常韵刚数清学堂里共有七个人。
天空被闪电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随即炸雷轰然劈下,雷光直击树冠,瞬间炸开一团刺目的火球。
它砸向屋顶的瞬间,燃烧的枝干撞碎瓦片,火星四溅。
屋顶的木梁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咔嚓”一声断裂,整个结构瞬间塌陷。
瓦砾堆里,再次挖出尸体。原先还在白常韵眼前活生生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烟尘混着雨雾冲天而起,火舌在暴雨中狂舞,却仍被雨水一点点吞噬。
白常韵僵硬走到废墟前,明明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
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
雨更大了,可白常韵突然发觉,有些东西.......浇不灭,雨也冲不走。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砸进泥里。
是啊,怎么就没发现呢?或许,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灾祸就会像嗅到血腥的豺狼,接踵而至。
赶来认尸的家属们安静极了。
有个妇人甚至弯腰捡起她脚边的铜纽扣,呢喃道:“哎呀,可以拿去换掉旧扣子,我再找找那些尸体上有没有我要的东西。”
另一个母亲打趣她,掩唇笑着:“你看你,勤俭成这样,上次看戏邀你,你都不来。”
这些人聊自己的未来,聊生活日常,唯独不聊这些死者。
“他们不难过吗?”夜里,白常韵回到了家,颤抖地问母亲。
母亲正在补袜子,针尖突然扎破手指:“韵儿,你说的是谁呀?”
“死了孩子的那些大人啊......”
母亲的眼神突然失焦,线团滚到地上:“今天......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好孩子,你不要撒谎啊,这种死人的话不吉利。”
这种诡异的集体遗忘比指责更可怕。
白常韵总觉得,那些死者正静默地站在黑暗里,没有声音,却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中泛着青白的光。
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却清晰地传递着某种怨恨。
不是愤怒,不是嘶吼,而是更深,更冷的东西,像冰锥缓慢刺入骨髓。
他们的手是半透明的,带着墓土的潮湿,从床底,从墙角,从天花板的缝隙里伸出来。
指节爬上他的皮肤,像蛛网般黏腻阴冷。
一只手掌覆住他的唇,他看见住持僧人惨烈的死状。
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鼻腔里涌进学堂塌陷时的尘土味。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沉默。
没有控诉,没有诅咒,只是用空洞的眼眶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白常韵变得沉默寡言,日子如同以往一样过去。他依旧一个人独来独往,睡前在门窗系上头发丝。
在这漫长的期间,没有人再死去,好像恢复了正常,又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白常韵父亲的生意,突然在此时败落。
先是骡队集体发狂把货物掀进峡谷,接着是合作二十年的掌柜卷款潜逃。
母亲的白发一夜之间多了起来。
她开始咳嗽,痰里带暗沉的血丝。
郎中们开出的药方千奇百怪,有个游医甚至建议用壁虎血拌香灰。
这么多法子中,没有一个能真正治好母亲的方法。
白常韵跪在母亲膝前,额头抵着她粗糙的掌心,眼泪浸透了她洗得发白的衣襟。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要把这些年压抑的恐惧和愧疚全都呕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嘶哑,仿佛这几个字已经在他喉咙里腐烂了很久。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落在他颤抖的背上。
就在白常韵稍稍平复的刹那,他余光瞥见了影子。
那些站在房间角落的死者们,依旧在笑。
他们的身形模糊如雾气,但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森冷兴奋的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直到撕裂整张面孔,露出后面更深邃的黑暗。
白常韵突然明白,这些鬼影在之前都期待着什么了。
河岸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时,白常韵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
他选了正午时分,据说这时阳气最盛,应该不会牵连无辜。
冰凉的河水漫过膝盖,又蔓延上他的全身,如同黄泉之水在引渡一个破碎的灵魂。
他却突然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
那个佝偻的身影正踉跄着冲下河滩,缝着众多补丁的衣袍被风吹得像面招魂幡。
母亲抓住他衣领的瞬间,更多水草如蛇一般缠上她的脚踝。
白常韵回过神来,拼命撕扯那些滑腻的植物。可这些水草像无数溺水者肿胀发白的手指,扯着那条鲜活生命沉入水底。
........
白常韵醒来时,喉咙里呛满了泥沙。
他侧躺在浅滩上,冰冷的河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像是某种无情的嘲弄。
阳光刺眼,世界摇晃,疼痛如此清晰。
记忆的最后,是湍急的水流咆哮着吞噬一切,母亲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在浑浊的漩涡里将他推向水面。
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可她的声音却温柔得可怕:“往上..... 活着往上。”
白常韵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沿河岸向下游跑去。
天空呈现着灰白色,几缕残云像被撕烂的棉纱漂浮着。
母亲的尸体,是在下游的岸边被发现的。
她半截身子还浸在水里,双臂却高高举起,僵硬的手指仍维持着托举的姿势,仿佛在最后一刻,她仍在拼命地把什么推向生的方向。
白常韵跪倒在泥泞里,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想喊她,可发不出声音。
想碰她,可手指颤抖得无法伸直。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那张被水浸泡得苍白的脸,盯着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