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过,陈峰正在书房核对春耕的粮册,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管家匆匆进来禀报:\"郡王,乌龙岭那边来了两拨百姓,为了水源吵到府里来了,领头的两个都快打起来了。\"
陈峰放下手里的算盘,指尖还沾着墨迹:\"带他们到偏厅。\"他起身时,秦霜正端着新沏的茶进来,见状便把茶盏往案上一放:\"我也去听听,乌龙岭的山泉去年冬天就冻住了,开春后怕是不够用。\"
偏厅里,两拨百姓正互相瞪着眼,为首的两个汉子脖子上青筋暴起。穿粗布衣的是乌龙岭东村的李老实,手里还攥着把锄头,裤脚沾着泥;另一个穿蓝布衫的是西村的赵老四,腰间别着把柴刀,脸上带着道新划的口子。
\"郡王为民做主啊!\"李老实一见陈峰,\"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青砖上响得吓人,\"赵老四他们西村把山泉堵了,我们东村的秧苗都快干死了!\"赵老四也跟着跪下,声音比他还大:\"明明是他们东村抢水在先,那山泉本就离西村近,凭啥他们天天往地里灌!\"
陈峰示意他们起来,目光扫过两人身后的百姓,东村的人大多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干涸的泥块;西村的人则背着柴刀,手里拿着水桶,显然是刚从山上下来。\"慢慢说,\"他拿起茶盏抿了口,\"先说山泉的位置,再说是从何时起闹的纠纷。\"
李老实先开了口。原来乌龙岭只有一处山泉,在东西两村中间的山坳里,往年都是两村轮流取水,东村单日灌田,西村双日灌田,倒也相安无事。可今年开春后雨水少,山泉的水流比往年小了一半,轮到东村灌田时,西村的人觉得他们用得太多,便在夜里用石头把水道堵了,东村的秧苗干得卷了叶,李老实气不过,带着人拆了堵石,两边就打了起来。
\"他胡说!\"赵老四急得脸通红,\"是他们东村贪心!上次轮到他们灌田,从早灌到晚,把泉眼都快抽干了,我们村的人去理论,还被他们打了!\"他指着身后一个额角缠着布的青年,\"这是我儿子,被李老实的侄子用扁担开了瓢!\"
陈峰没急着断案,让人先给两村的人上了茶水,又派亲卫去乌龙岭查看山泉和秧苗的情况。\"你们先在府里歇着,\"他对李老实和赵老四说,\"等查访的人回来,自然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秦霜让人给受伤的青年换了药,又让厨房备了午饭。吃饭时,她听见东村的几个妇人在念叨,说今年的麦种是陈峰送来的双季稻,要是旱死了,秋天全家都得饿肚子;西村的汉子们则在说,他们村的牛棚去年冬天被雪压塌了,还是陈峰派士兵帮忙修的,不该忘恩负义。
傍晚时分,亲卫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和两人说的大致相同,但补充了个细节:山泉下游有片荒地,往年没人种,今年东村的人开了荒,也种上了稻子,用水量自然比往年多。\"泉眼的水流确实小了,\"亲卫回禀,\"东村的秧苗确实干得厉害,西村的稍好些,但也有几亩地发了黄。\"
次日一早,陈峰把两村的人请到正堂。他没坐在公案后,而是搬了张桌子放在堂中,自己和李老实、赵老四并排坐着,让两村的人围在四周。\"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陈峰先开了口,\"东村开荒是想多打些粮,西村护水也是怕自家的地歉收,都是为了日子。\"
李老实闷头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可他们堵水道,太不是东西。\"赵老四梗着脖子:\"那他们开荒占了公用的水道,咋不说?\"
\"我倒有个法子。\"陈峰让人拿来舆图,指着乌龙岭的山势说,\"山泉往上走三里,有处山涧,雨季时有水,旱季就干了。咱们可以从山涧挖条渠,引雨水到山泉,再在泉眼处修个蓄水池,两村各派两个人看管,按人头分水量,人多的多分,人少的少分,开荒的地也算在内,但要多缴一成粮,当作修渠的工钱,你们看如何?\"
东村的人先交头接耳起来,李老实掐灭烟袋:\"修渠要不少力气吧?\"赵老四也松了口:\"要是能引水,俺们西村愿意出劳力。\"陈峰笑了:\"我让军营派些士兵帮忙,工具由王府出,你们只出人就行。\"
秦霜在旁补充:\"蓄水池上可以盖个棚子,防止日晒雨淋,再装个木闸,由看管的人负责开关,谁也别想多占。\"她从袖里掏出两张纸,\"这是分水量的单子,东村三十五户,一百四十五口人,开荒三亩,应分六成水;西村二十九户,一百一十八口人,应分四成水,你们看看合不合理。\"
李老实和赵老四接过单子,凑在一起核对着户数和人数,手指在纸上点来点去。东村的一个老秀才念了两遍,点头说:\"按人头算,公道。\"西村的人也没意见,赵老四挠了挠头:\"那...之前打架的事...\"
\"既往不咎。\"陈峰站起身,\"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点水伤了和气,不值当。等渠修好了,两村一起请个戏班子,热闹热闹,这事就算过去了。\"
李老实和赵老四对视一眼,忽然都红了脸。李老实先给赵老四作了个揖:\"之前打了你儿子,是俺不对,回头俺让他给你赔罪。\"赵老四也赶紧回礼:\"俺们堵水道也不对,该打。\"两村的人见领头的和好了,都笑了起来,之前的怒气散得一干二净。
修渠的事定在三日后。陈峰让人从铁匠营调了十把铁锹和五把开山斧,又派了二十名士兵帮忙。开工那天,东西两村的人都来了,李老实带着东村的人挖渠,赵老四带着西村的人修蓄水池,士兵们则负责最难的开山段,锤凿声和号子声在山谷里回荡。
秦霜让人送去了绿豆汤和干粮,看着两村的人坐在一块吃饭,有说有笑,忍不住对陈峰道:\"还是你有办法,我原以为得罚几个人才能镇住。\"陈峰望着远处的渠沟,水流已经能顺着新挖的土渠往下淌,像条闪光的银带:\"百姓争的不是水,是公平。你给了他们公平,他们自然会讲道理。\"
半个月后,水渠和蓄水池都修好了。山泉的水混着山涧的雨水,流进蓄水池时哗哗作响,足够两村的田地使用。看管的人是两村各选的老人,每天清晨打开水闸,按分好的水量放水,傍晚再关上,谁也没话说。
李老实和赵老四特意来给陈峰送了谢礼,是两袋新收的绿豆,颗粒饱满,带着清香。\"郡王尝尝,这是用新水浇出来的,比往年的饱满。\"李老实笑得满脸褶子,赵老四也道:\"等秋收了,俺们两村给王府送新米!\"
陈峰留他们吃了饭,席间说起春耕的事,李老实说西村的牛不够用,东村的正好有富余,已经答应借两头给他们;赵老四则说东村的人不会编筐,西村的妇人可以教他们。秦霜听着,忽然觉得这才是最要紧的——百姓们自己能互相帮衬,比官府天天断案管用多了。
送走两人时,夕阳正落在王府的角楼上,把青砖染成了金色。陈峰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刚见面时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治理领地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把百姓的难处放在心上,给他们一个公道,让他们能安安分分地种地过日子罢了。
书房里的粮册还摊在案上,陈峰拿起笔,在乌龙岭那页画了个红圈,旁边写着\"水患已解\"。
浑浊的河水卷着浮冰向东奔流。陈峰披着蓑衣站在船头,手里的竹篙探进水里,篙尖触到河底的卵石时,他忽然对身旁的老河工周伯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周伯展开泛黄的舆图,羊皮纸被河风掀得哗哗响。他用炭笔在图上画了道弧线:\"从柳溪湾引洛水支流,向东穿过三洼湿地,再凿通狼窝岭,就能连到青崖城的护城河,全程三十七里。\"笔尖划过\"狼窝岭\"三个字时,周伯的手顿了顿,\"这岭上都是硬土,怕是难挖。\"
陈峰弯腰舀起一捧河水,春汛的水带着冰碴,冻得指尖发麻:\"难挖也得挖。去年孟国卡着洛水主道,青崖城的粮草迟了半月才到,再不想办法,春耕的种子都运不进去。\"他把水泼回河面,激起的水花溅在岸边的枯草上,竟惊出几点新绿。
勘河用了七日。陈峰带着周伯和二十名亲兵,沿着拟定的线路跋涉,白天用步弓丈量距离,晚上就在临时搭的草棚里核对数据。过三洼湿地时,泥浆没到膝盖,亲兵们背着周伯走,陈峰却坚持自己蹚水,靴子陷在泥里拔不出,他干脆脱了鞋赤脚走,脚底被碎石划出血,混着泥浆结成暗红的痂。
\"这里要筑堤。\"陈峰在湿地中央插了根木杆,杆上绑着红绸,\"湿地的土太松,得用柳条编筐,里面装石头,一层一层垒起来,不然河水会漫出去。\"周伯蹲下身捏了把泥,泥里缠着细密的草根:\"柳条得用去年的老枝,耐泡。\"
狼窝岭的勘测最险。陈峰让人在岭上炸开个缺口,硝烟散去后,露出里面的红硬土,用铁锨挖下去,只能留下个浅浅的白痕。\"得用夯。\"周伯敲着土块,\"先烧火烤,把土烤酥了,再用石夯砸,一天能挖两尺就不错。\"
第七日傍晚,陈峰带着画好的线路图回到王府。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黄色是需要深挖的河段,红色是要筑堤的湿地,黑色是狼窝岭的硬土区,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记着每段的宽度、深度和用料。秦霜用布巾替他擦去脚上的泥,看见伤口时眼圈红了:\"值得吗?\"
陈峰指着图上的运河:\"等这河通了,运粮的船能直达青崖城,两岸的荒地能改成水田,百姓们能多打三成粮。你说值得吗?\"他拿起笔,在图的末尾画了朵浪花,像在为这条未出世的运河,提前添上生气。
陈峰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贴了告示:征民夫三千,开挖运河,管饭,每日发八文钱,工期三个月。不到半日,树下就挤满了人,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有背着工具的石匠,连张婆家的二小子都来了,说要跟着学手艺。
\"王二哥,你家的牛谁放?\"有人问。被称作王二哥的汉子拍着胸脯:\"让俺婆娘去,俺来挖河,挣的钱够买两石米,比放牛强!\"人群里爆发出笑声,手里的锄头、扁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
陈峰让人把民夫分成三队:一队由石匠带领,去洛水岸边开采石料,准备筑堤和做石夯;二队由樵夫带领,去柳溪湾砍柳条,编筐装土;三队是壮实的庄稼汉,负责清理河道上的杂草和树根。
秦霜带着镇上的妇人,在工地旁搭了十座草棚当伙房。每日天不亮,棚里就飘出蒸馒头的香气,大铁锅里煮着杂粮粥,菜是腌萝卜和野菜,管够。\"民夫们出力,得让他们吃饱。\"她给伙夫们算账,\"今日用了五十斤面粉,三十斤小米,明日再多备些。\"
备料的场地上,石料堆成了小山,都是凿成方块的青石,石面上还留着凿子的痕迹;柳条堆得像片绿云,新砍的枝条带着露水,泛着青黄;最显眼的是二十个石夯,每个都有半人高,是用整块花岗岩凿成的,夯底被打磨得光滑,能照见人影。
周伯每天都要查验料物。他拿起块青石,用锤子敲了敲,听着清脆的响声点头:\"这石质硬,能顶住水流。\"又抓起把柳条,选了根捏在手里弯了弯,枝条弯成圈都不断:\"够韧,编的筐结实。\"
开工前一日,陈峰让人杀了十头猪,给民夫们改善伙食。傍晚的工地上,篝火连成一片,民夫们围着烤肉,手里的酒碗碰得叮当响。\"俺爹说,当年修洛水堤,饿肚子是常事。\"一个年轻民夫啃着肉说,\"还是陈郡王体恤咱们。\"
陈峰坐在火堆旁,听着他们说家常,忽然觉得这运河不只是条水路,更是把百姓们连在一起的绳。他举起酒碗:\"等河通了,第一艘船运的粮食,先给你们分!\"民夫们的欢呼声响彻夜空,惊飞了树上的夜鸟。
谷雨这天,开工的号角响了。陈峰站在柳溪湾的河堤上,手里握着一把新打的铁锨,锨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周伯捧着碗河水,洒在将要开挖的土地上,算是祭河神。\"开工!\"陈峰喊了一声,率先把铁锨插进土里。
第一锨土被甩到岸边时,三千民夫同时动了起来。柳溪湾的河段最容易挖,这里的土是黑油泥,铁锨下去能没柄。民夫们排成队,前面的人挖,后面的人用筐子抬,筐绳勒在肩上,压出深深的红痕,却没人哼一声。
陈峰和民夫们一起干活。他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血沾在锨柄上,他就往手上吐口唾沫,接着挖。秦霜送饭来时,看见他肩头的血印,要替他包扎,他却把她推开:\"民夫们比我累,先给他们送水。\"
挖过柳溪湾,就到了三洼湿地。这里的泥是稀的,脚踩上去能陷到大腿根。民夫们先在湿地边缘打桩,再把编好的柳条筐装满石头,一层层垒成堤岸。陈峰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帮着扶筐子,冰冷的河水浸得他腿发麻,却死死站着不动——他知道,这堤岸是运河的筋骨,容不得半点马虎。
狼窝岭的硬土区最难啃。民夫们先在土上堆柴烧,火焰把红土烤得发白,再用石夯砸。二十个壮汉抱着夯绳,喊着号子起落,\"嗨哟——嗨哟——\"的号子声震得山响,石夯落下时,硬土块像被砸碎的瓦片,簌簌往下掉。
陈峰让人在岭上搭了个高台,每日都上去看看进度。有天夜里下暴雨,新挖的河道积满了水,他带着亲兵冒雨排水,直到天亮才把水排干,自己却淋得发了热。秦霜在草棚里给他熬药,他躺在床上,还惦记着岭上的土:\"明日让周伯多烧些柴,把土烤透些。\"
春末的太阳越来越烈,民夫们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脱了层又层皮。陈峰让人在工地旁种上了树,说等树长大了,能给他们遮凉。\"等河通了,\"他对民夫们说,\"就在河边盖座碑,把你们的名字都刻上去。\"民夫们听了,干活更有劲了,铁锨挖得更快,石夯落得更响。
小满那天,运河的主体工程终于完工。三十七里长的河道像条青玉带,从柳溪湾一直延伸到青崖城,两岸的堤岸整整齐齐,狼窝岭的那段河道,两岸的红土被砌成了斜坡,像给运河镶了道红边。
试水那日,陈峰让人打开柳溪湾的闸门。洛水支流的水顺着河道流淌,\"哗哗\"的水声里,民夫们都屏住了呼吸。水流过湿地的堤岸时,柳条筐纹丝不动;穿过狼窝岭的红土坡时,没有一处坍塌;当第一股水注入青崖城的护城河时,岸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成了!真的成了!\"周伯老泪纵横,他用脚跺了跺堤岸,结实得像块铁板。陈峰捡起块石头,扔进水里,水花溅起,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河底铺的石板——那是为了防止船只搁浅特意铺的。
试航用的是艘运粮船。陈峰和秦霜坐在船头,船工撑起长篙,船身慢慢移动,两岸的春麦已经泛黄,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的响。船过狼窝岭时,能看见两岸的民夫在挥手,他们的脸上沾着泥,笑容却比阳光还亮。
从柳溪湾到青崖城,走陆路要一整天,如今坐船,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守城的士兵们看见船来,都跑上城头欢呼,连护城河的水都因为这新注入的活水,变得清亮起来。
\"运粮的时间省了一半。\"陈峰望着船上的粮袋,\"今年秋收,就能用这河运粮了。\"秦霜指着两岸新开辟的荒地:\"周伯说,这河里的水能浇两岸万亩地,明年就能种水稻。\"
船返回时,夕阳正落在河面上,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感慨着,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