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裹着甜咸酸苦在柴房里漫开时,苏小棠的后颈先起了一层细汗。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来自对面女子的,原本如冰锥般刺在她脊梁上的视线,正一寸寸软化成雾。
女子攥着银匙的指节发白,匙身红芒褪了又涨,像被风吹乱的烛火。
她眼尾的泪还挂着,可眼底的冷硬却在松动,像块泡在温水里的老玉。
苏小棠喉间发紧,她太熟悉这种神情了——七年前在侯府柴房,她被嬷嬷拿竹板抽得昏过去前,透过血糊的眼,看见躲在梁上的小乞儿也是这样,眼眶红得要滴血,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
\"你闻到了吗?\"苏小棠的声音轻得像落在汤面上的愿火草,\"那是我们曾经共同守护的味道。\"
话音未落。
银匙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
女子手腕一翻,那柄本是温玉色的银匙竟烧得通红,带起一道火舌直劈苏小棠面门。
柴房里的温度骤升,陈阿四\"嗷\"地跳起来,撞翻了身后的酱菜坛;老厨头原本盘着的腿\"咔\"地绷直,枯瘦的手指掐进了木凳;连退到门边的千户都握紧了腰间的刀,刀鞘在门框上撞出闷响。
苏小棠没躲。
她盯着那团火焰里翻涌的热浪,瞳孔因\"本味感知\"的启动微微收缩——温度在她的感官里具象成了颜色:最外层是灼目的赤,中间裹着焦躁的橙,最核心却藏着一丝发颤的浅粉,像被人强行压下去的、未及绽放的花。
\"是恐惧。\"她在心底默念,手腕翻转的瞬间掀开了滚烫的陶锅盖。
\"当\"的一声脆响!
陶盖与银匙相撞,飞溅的火星落进汤里,\"滋啦\"化成一串气泡。
苏小棠趁机抄起案上的青瓷瓶,拇指顶开木塞,将半瓶清心露泼向空中。
那是她用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兑了三朵雪兰熬的,此时在火光里散成细密的雾珠,与火焰相触的刹那,柴房里突然腾起一片白霜。
地面滑得像结了冰。
苏小棠借着这股凉意旋身,绣着麦穗的裙角扫过女子的鞋尖。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擂在灶膛上的鼓,可嘴上却还在说:\"那年冬天你偷了我的半块冷馒头,被嬷嬷追着打,是我把你藏在梁上的草堆里。
你哭着说'阿姊我以后给你做糖霜果子',你忘了吗?\"
女子的银匙\"当啷\"掉在地上。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在柴堆上,干草被火烤得噼啪作响。
她望着苏小棠,眼底的红芒开始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混沌——有被嬷嬷追打的恐惧,有躲在草堆里时苏小棠塞给她的半块热红薯的甜,有她第一次握着菜刀切黄瓜时,苏小棠在她手背上画的小麦穗。
\"你不该忘记......\"苏小棠又近了一步,靴底在霜面上打滑,她慌忙扶住案角,却碰倒了装本源晶的木盒。
半块泛着幽光的晶体骨碌碌滚到女子脚边,照出她裙角绣的麦穗——和苏小棠手背上的金纹一模一样。
女子突然蹲下,指尖颤抖着捡起那块本源晶。
她的眼泪砸在镜面上,溅起细小的光。\"阿姊......\"她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铃铛,\"我总梦见有双温暖的手,可他们说那是幻觉......\"
\"不是幻觉。\"苏小棠也蹲下来,两人的影子在灶火里交叠,\"是真的。
我们是......\"
\"当!\"
柴房外突然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
千户猛地抬头,刀鞘撞在门框上的声音惊得女子一颤。
她握紧本源晶,银匙在地上被烤得发烫,原本松动的赤金锁链又泛起金光。
苏小棠心尖一紧,正要开口,却见老厨头从凳上站了起来。
老人的影子被灶火拉得老长,他盯着女子手背上忽明忽暗的麦穗金纹,喉结动了动:\"小棠,让她......\"
女子的银匙突然又烫了起来。
她望着苏小棠,眼中的挣扎像被风吹乱的烛火,明明灭灭。
苏小棠屏住呼吸,看着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手背上的金纹——
\"阿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七年前那个雪夜的颤音,\"我好像......想起来了。\"
柴房外的马蹄声更近了。
老厨头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望着女子眼中翻涌的光,突然伸手按住了陈阿四的肩膀。
陈阿四正抹着眼泪要冲过来,被这一按,生生顿在原地。
苏小棠看着女子,看着两人交叠的金纹在火光里连成一片。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过度使用\"本味感知\"的副作用开始啃噬她的双腿,可她还是笑着,把那碗归元汤推到女子手边:\"再喝一口?
这次......我多加了半勺糖。\"
女子的手指悬在汤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望着汤里浮动的愿火草,望着草叶间映出的两张相似的脸,突然抬手抹了把眼泪。
银匙在她掌心发烫,赤金锁链的波纹却越来越密,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断。
老厨头的手指在陈阿四肩膀上收紧。
他望着门外越来越近的马蹄,又望着两个姑娘交叠的影子,终于开口:\"小棠,准备好......\"
话音未落,女子的银匙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她猛地扣住苏小棠的手腕,另一只手攥紧本源晶,眼中的挣扎化作狠厉:\"他们来了!
阿姊,你快走——\"
女子扣住苏小棠手腕的指尖突然微微发颤。
原本灼烫的掌心温度骤降,像被雪水浸过的铜铃,震得苏小棠腕骨生疼。
她抬头时,正撞进对方眼底翻涌的漩涡——那抹狠厉仍在,却被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冲得支离破碎,像暴雨打穿的蛛网。
\"阿姊......\"女子喉间溢出破碎的尾音,银匙在两人交握的手侧坠着,金链擦过青砖缝,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苏小棠能感觉到她指节在收紧又松开,像幼兽在试探利齿的分寸。
她后颈的汗顺着衣领滑进脊背,体力流失带来的眩晕正从脚底往上漫,但此刻心跳却比任何一次\"本味感知\"启动时都要剧烈——这不是恐惧,是破茧前的震颤。
\"她不是敌人。\"老厨头的声音突然像根定海神针,戳破了柴房里紧绷的空气。
老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两人身侧,枯瘦的手指虚虚按在女子后颈的金纹上,\"是你被灶神之力剥离的另一部分意志。
就像被雷劈成两半的古木,根须仍在地下相连。\"他的拇指轻轻摩挲那道与苏小棠手背上如出一辙的麦穗纹路,\"只有融合彼此,才能真正握住刀柄,而不是被刀反握。\"
陈阿四的拳头\"咔\"地捏紧。
他原本堵在门边的身影突然矮了半寸,宽大的厨师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片,却在离两人三步远的位置顿住。
这个向来暴烈的御膳房掌事此刻喉结滚动,粗重的呼吸声里混着几不可闻的哽咽——他望着两个姑娘交叠的金纹,想起前日苏小棠在御膳房灶台边说\"要让天下人尝到真味\"时,手背上也泛着这样的光。
苏小棠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望着女子眼尾未干的泪,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她藏在梁上的草堆里,怀里揣着自己塞的半块热红薯,睫毛上结着冰碴却咬着唇不肯哭。
原来不是小乞儿,是被剥离的自己。
她反手扣住女子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金纹渗过去:\"你说过要给我做糖霜果子。
现在,我带你去看更好的。\"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已探入袖中。
那枚裹在红绸里的愿火珠被体温焐得温热,取出时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是前日老厨头塞给她的,说\"或许能引魂归位\"。
苏小棠手腕轻抖,珠子\"叮\"地落进沸腾的陶锅。
汤面腾起的白雾突然凝成金芒,将两人笼罩其中。
\"我从未想成为棋子。\"她握着汤勺的手稳如磐石,勺柄上的麦穗刻痕硌得掌心生疼,\"我要让侯府柴房的冷馒头有甜香,让御膳房的龙肝凤髓尝得出泥土味,让每个捧着碗的人都能说......\"她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视线,\"这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女子的指尖终于松开。
她望着汤里浮动的愿火珠,望着珠身映出的两个重叠的影子,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七年前雪夜的清冽,又混着此刻的释然,像春雪初融时溪涧里的光。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锅沿。
刹那间,柴房里的温度诡异地降了又升。
女子的身影开始泛起涟漪,像滴进汤里的墨,先是脚踝融成淡金色的雾,接着是腰肢、手臂,最后连眼尾的泪都散成细碎的星子。
苏小棠闭起眼,能清晰感觉到那些星子钻进自己的血脉——不是灼烧,是久旱的土地迎来第一场雨,是被揉皱的绢帛重新展平,是她以为永远丢失的半块糖霜果子,终于回到掌心。
后颈的细汗不知何时干了。
原本因过度使用\"本味感知\"而发软的双腿突然有了力气,连指尖的颤抖都被一股热流抚平。
苏小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劲,像擂在千年古灶上的鼓。
她甚至能\"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古老的感知:陶锅里的汤在翻涌,每一滴汤汁都泛着细碎的金芒;老厨头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指节还保持着按在女子后颈的姿势;陈阿四的眼泪砸在碎瓷片上,溅起的水珠里映着灶火。
门外的马蹄声不知何时停了。
苏小棠缓缓睁开眼。
她望着自己手背上的麦穗金纹——此刻那纹路不再是浅浅的印记,而是像活过来的金线,正顺着手臂往心口爬。
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不是灼烧,是温暖的、跃动的,带着某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力量。
她听见老厨头在耳边说:\"小棠,看看汤里。\"
陶锅里的汤不知何时已凝成琥珀色的胶状物,中央嵌着那枚愿火珠,珠身流转的光里,两个交叠的身影正缓缓相融。
苏小棠伸手触碰汤面,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猛地一颤——这不是普通的热,是能烧穿一切虚妄的、属于灶神的火。
\"阿姊......\"
熟悉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苏小棠愣住,随即笑了。
她望着陶锅里的光,望着手背上跳动的金纹,终于明白老厨头说的\"握住刀柄\"是什么意思。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陈阿四骂骂咧咧地去开门,老厨头则弯腰捡起地上的本源晶,在掌心摩挲着。
苏小棠站起身,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壳而出——不是负担,是属于她的,真正的力量。
她低头看向陶锅,汤面倒映出的眼睛里,有金色的光在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