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站台不远处,穿着朴素中山装的秦老,在一位年轻人的陪同下,正用力挥手。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人群中身姿依旧挺拔的张振邦。
两位老人快步走向对方,在嘈杂的站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
没有太多言语,只是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老家伙!你可算来了!”
秦老松开手,上下打量着张振邦。
“老秦你说你咋还煽情上了?”
张振邦撑起笑脸,故意玩笑。
两位老友三年没见一张嘴还是自然的互相逗趣。
秦老又转向安青山和林素素,看着他们带来的康康和元宝,露出慈祥的笑容。
“青山,素素,一路辛苦了!这就元宝?好,好!也是大孩子咯!走,先回家安顿!”
秦老带着他们坐上绿色吉普,驶过京都的街道。
元宝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
此时还不算宽阔但车流不少的马路,当然主要是以自行车为主,两旁多是五六层的板楼,灰墙红字标语。
穿着蓝灰绿为主但已有鲜艳色彩点缀的行人,偶尔驶过的老式公交车和无轨电车……
一切都与他前世的记忆交错重叠,新鲜而真实。
他特别注意着街边的房屋,心里估算着可能的价位和位置。
秦老的住处在一个清静的四合院。
“老张你们可算到了!”
秦奶奶从家里等了好久了。
看到康康跟在后面,笑眯眯又说,“溪溪要是知道康康也来了肯定高兴坏了!这丫头前阵子去部队陪她妈了。”
康康听到这话还有点失落。
他一直记得秦溪,虽然嘴上嫌弃她吵,但心里还是怪想她的。
安顿下来,洗漱吃饭后,秦老拉着张振邦进了书房,关上门。
两位老人有太多话要说。
安青山和林素素带着孩子们在客房休息。
元宝看准机会,蹭到林素素身边,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妈妈,京都好大。”
他眨着大眼睛,用小孩的语调说。
“是啊,比咱们县城大好多呢。”
林素素笑着搂住他。
“爷爷喜欢。秦爷爷也好。”
元宝继续引导。
“爷爷奶奶,以后来住,好不好?和秦爷爷一起。”
林素素只当孩子瞎想,逗他。
“那元宝想不想来京都住啊?”
“想!”
元宝立刻点头。
“买院子!大院子!给爷爷,给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住!”
他小手比划着,显得童趣一些。
“哥哥姐姐,上学,也来!”
他把未来教育资源也模糊的提了出来。
安青山在旁边听了,觉得有趣。
“哟,咱们元宝还想在京都买院子?你知道京都的院子多贵吗?”
“不贵!”
童言童语,安青山和林素素并未当真,只觉得孩子有孝心,想法天真可爱。
但在京都有个落脚点这个念头,倒是因为元宝的话,第一次隐约的飘进了他们的脑海。
毕竟,这次来了,看到京都的繁华,想到张伯和秦老的关系,以及孩子们未来的可能,难免会多想一点。
“听说京都大学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要是以后孩子们能来这里上学就好了!”
林素素感叹道。
她没上过大学,但却希望孩子们都能迈入最高学府的大门。
“康康,听见你妈说的了?有信心没?”
安青山拍拍一旁的儿子。
康康仰头看向爸爸妈妈,嘴角上扬。
“我肯定能考上。”
“有志气!”
安青山欣慰地揉了揉康康的脑袋。
这孩子性子静,但认准的事从不含糊。
另一边秦老的书房里。
秦老给张振邦倒了杯热茶,看着他虽然尽力挺直却难掩疲惫的侧影,开门见山。
“振邦,这次来,除了看看我这老骨头,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孩子们了?”
张振邦端着茶杯的手猛的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好像没感觉。
他垂下眼,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老秦,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秦老的声音温和却有力。
“见自己的孩子需要准备啥?!准备怎么面对他们的责怪?还是准备怎么原谅你自己?”
张振邦猛的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秦老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柜旁,取出一个用红绸布仔细包裹的扁长木盒。
他走回来,将木盒轻轻放在张振邦面前的茶几上。
“打开看看。”
张振邦迟疑着。
然后手指微微颤抖地解开红绸,打开木盒。
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两套洗得发白、折叠得棱角分明的旧军装,尺寸明显属于少年人。
军装上,各放着一枚略有锈迹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五角星帽徽,还有两枚三等功奖章。
木盒内侧,还嵌着两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略显宽大的军装,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眼神清澈而明亮,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张爱国和张保家参军不久后拍的,也是他们留下的仅有的影像。
张振邦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照片上儿子的脸庞,却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
他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隐现,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木盒边缘,晕开深色的水渍。
“他们从来没怪过你啊。”
秦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振邦,你是他们的父亲,也是他们的连长。他们走上战场,是为了保卫国家,保护身后的万千家庭,包括你,也包括我。他们做到了,他们是英雄。你把他们教育得很好,培养得很好,这是你作为父亲最大的成功和骄傲。不要把不属于你的罪责,强加在自己身上。孩子们在天上看着,不会愿意看到他们的父亲,一辈子活在愧疚的牢笼里。”
张振邦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
这么多年,他不敢想,不敢提,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血淋淋的伤口。
此刻,在老战友面前,在儿子们仅存的遗物和笑容前,那外壳彻底碎裂。
秦老没有劝,只是默默递过去一条干净的毛巾。
然后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尽。
仿佛也饮下了岁月所有的苦涩与厚重。
良久,张振邦的哭声终于停下来。
他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露出一双通红的、却似乎清明了不少的眼睛。
他再次看向照片,这次,手指轻轻抚上了儿子的笑脸,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疼痛,却也带着一丝释然。
“老秦谢谢你。这些年,替我照顾他们。”
“说什么傻话。”
秦老拍拍他的肩膀。
“那也是我的侄子。走,明天,我陪你去。咱们一起,去看他们。还有青山素素,也让爱国保家知道你现在过的好,有家人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