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后。
朔北营的城楼上,那面残破的李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血腥味依旧没有散尽,反而和着饭菜的香气,混成一股奇特的味道。
活下来的士卒们正在狼吞虎咽,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大胜。
周虎魁梧的身躯大步流星地走上城楼,满脸的兴奋还没褪去,盔甲上沾满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将军!”
他对着李琼的背影,瓮声瓮气地喊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李琼缓缓转过身,神色平静。
“说。”
周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像个献宝的孩子。
“战果出来了!”
“这一仗,咱们打得太他娘的痛快了!”
“忽图那五千多人的后续部队,被咱们干掉了三千多,俘虏了一千八百多!”
“跑掉的那些,不成气候了!”
周虎越说越兴奋,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挥。
“最关键的是,咱们缴获了战马,足足七千多匹能用的好马!”
“这下咱们的狼崽骑军,又能扩编了!”
他话音刚落,一身青衫,却同样难掩风尘的刘伯温也走了上来。
他不像周虎那般激动外露,只是对着李琼微微一拱手,递上了一卷竹简。
“主公,详细的伤亡和缴获都在这里。”
刘伯温的声音很平稳,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军此役,阵亡三百二十一人,重伤一百五十人。”
“铁火雷消耗了七成。”
“但粮草辎重,缴获颇丰,足够我军再用三月。”
伤亡不过几百,却几乎全歼了对方上万人的精锐部队。
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奇迹!
周围听到汇报的亲卫和将领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赢了!”
“我们赢了!”
“跟着李将军,就没有打不赢的仗!”
欢呼声,如同浪潮一般,在城楼上蔓延开来。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眼中闪烁着崇拜与骄傲的光芒。
他们看着李琼,如同看着一尊在世的军神。
然而。
李琼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的目光扫过狂喜的众人,眼神冰冷得像朔北的寒铁。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欢呼。
“都给老子闭嘴。”
欢呼声戛然而置。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不解地看着李琼。
周虎挠了挠头,有些发懵。
“将军,咱们打赢了啊?”
李琼的目光,落在了周虎的脸上。
“赢了?”
他冷笑一声。
“周虎,我问你,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
周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当然是蛮夷可汗哈丹!”
“错!”
李琼断然喝道。
“哈丹老了,他的勇猛已经被岁月消磨,只剩下多疑和贪婪。”
“我们今天杀的忽图,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李琼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今天,真正最大的敌人,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刘伯温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主公说的是拓跋缨?”
李琼点了点头,脸色愈发凝重。
“没错。”
“就是那个女人。”
“她带着三千苍狼卫,几乎是毫发无损地从鹰愁峡退了出去。”
李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众人从未听过的忌惮。
“你们以为我们今天的陷阱和铁火雷很厉害吗?”
“是的,它们确实厉害。”
“但拓跋缨,她全都看到了。”
“她看到了我们的地陷,看到了我们的伏兵,看到了我们铁火雷的威力,甚至看到了我们如何用空营计诱敌。”
“她不像忽图那个蠢货,她是带着脑子上战场的。”
“今天我们所有的战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秘密。”
李琼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能从绝境中冷静脱身,并且看穿了我们所有底牌的敌人,难道不可怕吗?”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每个人的头顶浇下。
刚刚还炙热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胜利,却忘了那个逃走的,更可怕的敌人。
一个知道了你所有招数的对手,下一次见面,她会用什么方式来对付你?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周虎脸上的喜色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后怕和凝重。
他对着李琼,重重地抱拳躬身。
“将军教训的是,末将骄傲了。”
李琼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打胜仗是好事,但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传令下去,将此战功劳,详细记录在案,准备上报镇北王。”
“另外,让兄弟们好生休整,伤员要妥善医治,抚恤金要第一时间发下去。”
“是!”
众人齐声应道。
可就在李琼准备转身去处理军务的时候。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城楼,脸色煞白。
“报!”
那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琼眉头一皱。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斥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是曹彰将军!”
曹彰?
听到这个名字,李琼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周虎更是直接冷哼了一声。
“那个草包能出什么大事?”
斥候急得快哭了。
“曹将军他听说我们这边大胜,非说要去追剿蛮夷的散兵游勇,抢一份功劳!”
“他根本不听李显扬将军的劝阻,带着自己的三千兵马就冲出去了!”
“结果一头撞进了蛮夷的主力接应部队里!”
“现在现在曹将军他被蛮夷给生擒活捉了!”
什么?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但短暂的震惊过后,周虎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活该!”
“真是报应啊,那个狗娘养的,也有今天!”
“让他跟我们抢功,让他看不起我们虎贲军,现在好了吧?被人生擒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少虎贲军的老兵,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曹彰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儿子,没少给他们气受,现在听到他倒了血霉,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李琼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弧度。
他甚至想拍手叫好。
曹彰被抓,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抓得好!”
李琼冷笑着说道。
“让他自己去跟蛮夷可汗哈丹喝茶吧,我们可没空管他。”
然而,他话音刚落。
一直沉默的刘伯温,却突然开口了。
“主公。”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曹彰,我们必须救。”
李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刘伯温。
“你说什么?”
“刘伯温,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是我李琼的死对头!是曹嵩的儿子!”
“他死了,我正好少一个心腹大患!我为什么要救他?”
李琼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让他去救曹彰,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刘伯温迎着李琼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主公,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缓缓地分析道。
“曹彰是死是活,不重要。”
“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在我们刚刚取得一场大胜之后,死在我们的防区之内。”
刘伯温的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主公请想,如果曹彰死了,兵部尚书曹嵩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是蛮夷杀了他儿子吗?”
“不。”刘伯温摇了摇头。
“他只会认为,是我们见死不救,故意借蛮夷之手,除掉了他的儿子。”
“届时,他会动用兵部所有的权力,在朝堂之上,给我们扣上一顶‘拥兵自重,排除异己’的大帽子。”
“我们的粮草,我们的军械,我们的兵员补充,都会被他死死卡住。”
“到时候,我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在这朔北苦寒之地,也只有死路一条。”
刘伯温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李琼的心上。
“可如果我们救了他呢?”
刘伯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的笑容。
“那就不一样了。”
“我们,就成了他曹彰的救命恩人。”
“他曹嵩再想对付我们,就先要掂量掂量这‘恩将仇报’四个字的分量。”
“我们不仅在战场上掌握了主动,在朝堂之上,也占尽了道义!”
“救他,不是为了他曹彰,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这数万将士的未来。”
“这一救,可比杀了他,要划算得多。”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是哑口无言。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周虎,此刻也张大了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打打杀杀,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