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是承诺,是审判。
是对那八千蛮夷精锐的审判,也是对魏成最后一点犹豫的审判。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魏成那本就不堪重负的忠诚。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将领,那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脸,在他眼中,却比帐外最深的夜色还要可怕。
也比夜色,更让人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
死还是赌一把?
魏成不是蠢人。
他知道怎么选。
他松开了抓住墙壁的手,猛地一个前扑,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五体投地,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李琼的马靴前。
冰冷的泥土,混着草屑,沾满了他的脸。
“末将魏成!”
“愿为李将军马前卒!”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身后的那些肃南营士卒,看到自己的主将都如此,面面相觑,最后也稀里哗啦地跪倒了一片。
大势已去。
新的大势来了。
李琼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魏成,脸上那和煦的笑容,终于彻底敛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很好。”
李琼淡淡地说道。
“起来吧。”
“现在,你就是我的人了。”
魏成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垂着手,站在一旁,比最听话的家犬还要恭顺。
“周虎。”
李琼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喏!”
周虎上前一步,声如闷雷。
“清点人手,接收武库、粮仓。”
“所有兵甲、粮草、马料,一个时辰内,全部分类造册!”
“但凡有私藏一兵一卒,一粮一草者。”
李琼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斩。”
一个字,让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再次凝固。
魏成的心猛地一抽,连忙躬身。
“将军放心,末将亲自督办,绝不敢有任何差池!”
李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魏成。
“现在,交给你第一个任务。”
魏成精神一振,连忙挺直了腰板。
“请将军吩咐!”
“点起你手下所有能战之兵,打出你的旗号,带上所有的辎重。”
李琼的声音很平静,但说出的内容,却让魏成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即刻出发。”
“去跟曹彰会和。”
“轰!”
魏成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去跟曹彰会和?
那不是去送死吗!
自己刚刚投降,曹彰那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家伙,一旦看见自己带着他留守大营的兵马过去,第一件事绝对不是感激,而是把自己当成叛徒,就地斩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曹彰那张扭曲的脸。
“将……将军……”
魏成的脸色,比刚才听到八千蛮夷伏兵时还要难看,他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次,是真情实感的恐惧。
“将军饶命啊!”
他抱着李琼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曹将军他是什么脾气,您不是不知道啊!”
“我这么过去,还没见到蛮夷,就先被他给砍了!”
“我这颗脑袋,留着还有用,还能为将军效力啊!”
“求将军别让末将去送死啊!”
李琼低头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哦?”
“这么说,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是不敢,是不能啊!”
魏成哭嚎道。
“我上有老下有小。”
李琼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行了。”
他冲着魏成,勾了勾手指。
“过来。”
魏成一愣,止住了哭声,满脸不解地看着李琼。
李琼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魏成不敢违抗,只能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把耳朵贴近。
夜风中,李琼那带着一丝热气的声音,如同毒蛇一般,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只耳语了几句。
魏成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
先是惊愕。
然后是迷茫。
紧接着,是难以置信。
最后,那份难以置信,变成了一股狂热的、贪婪的亮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李琼,仿佛在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李琼只是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笑容,让魏成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恐惧,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兴奋!
“哈哈哈!”
魏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之前的猥琐和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到扭曲的激动。
他对着李琼,重重地抱拳,躬身到底。
“将军妙计!”
“真乃神人也!”
“末将明白了!”
“末将这就去办!”
魏成再也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吆喝。
“来人,都给老子动起来!”
“点兵,集结!”
“把所有家当都带上,咱们去给曹将军送一份大礼!”
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场豪赌最大的赢家。
周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凑到李琼身边,压低了声音。
“将军,你跟他说了什么?”
“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琼看着魏成远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没什么。”
“只是告诉他,怎么才能把一件坏事,变成一件好事。”
“一件能让他青云直上的天大好事。”
……
与此同时。
百里之外,鹰愁峡的另一端。
夜风如同刀子,卷起地上的沙砾,发出呜呜的鬼哭。
一座庞大的营地,潜伏在黑暗的山影之中,与肃南大营的松垮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可怕。
数不清的帐篷连绵不绝,却听不到一丝喧哗。
只有偶尔响起的战马嘶鸣,和巡逻队甲叶碰撞的细碎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羊膻味、马尿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里,是狼的巢穴。
中军大帐之内,兽油灯将整个帐篷照得亮如白昼。
地上铺着厚厚的狼皮,几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蛮夷将领,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的目光,都敬畏地投向主座。
主座上,坐着的并非什么虬髯大汉。
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身穿银色软甲,曲线玲珑的女人。
她没有戴头盔,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镶嵌着绿松石的皮绳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庞。
眉如利剑,眼若寒星。
她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面前案几上的一柄弯刀。
每一次敲击,都让帐内的将领们心头一跳。
拓跋缨。
蛮夷可汗哈丹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支号称苍狼的八千精锐,名义上的统帅是几位万夫长,但真正能让他们俯首听命的,只有这位苍狼公主。
“公主。”
一名将领先前一步,声音粗重。
“鱼饵已经放出去了,王朝那头蠢猪,也已经咬钩了。”
另一名将领也瓮声瓮气地附和。
“没错,到时候,咱们只要抓住机会,趁机偷袭!”
“北境就是咱们的了!”
拓跋缨的手指,停住了。
她没有看那两个兴奋的将领,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地图上。
那是一副极其精细的北境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各种记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朔北营三个字上。
“李琼。”
拓跋缨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帐内的喧嚣,戛然而止。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有什么动静?”
拓跋缨问道。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血污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公主!”
斥候跪在地上,声音急促。
“我们这边的动作,被李琼的手下发现了!”
“什么?”
一名将领霍然起身。
斥候喘着粗气,继续说道。
“我们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李琼派出的斥候小队,这些人身手格外敏捷,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出老远了。”
“公主您之前说过,这件事情千万不能泄露,我们没办法,只能下令射击。”
“那些斥候已经纷纷惨死,没有活口!”
拓跋缨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她缓缓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让在场所有人感到一阵窒息。
“这么说,一个喘气的都没抓到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
那名报信的斥候身子一抖,连忙道。
“是,那些人动作太快了,当时要是犹豫片刻,恐怕就要跑出我们的射程了,统帅也是逼不得已。”
拓-跋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猛地站起身。
“蠢货!”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她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弯刀“啷一声掉在地上。
拓跋缨冷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怒火和失望。
“你们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的埋伏,可能已经暴露了!”
帐内一名将领不服气地站了出来。
“公主,不过是杀了一群探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的人回报,没有放跑一个活口!”
“李琼就算发现探子没回去,也只会以为是失踪了,怎么可能猜到我们的计划?”
拓跋缨转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
“李琼是什么人?”
“是那个把破军星李烈的兵法倒背如流的怪物!”
“是那个敢用五千老弱病残,换我父汗一万匹战马的疯子!”
“你以为他会像曹彰那种饭桶一样,看到诱饵就扑上来吗?”
拓跋缨的声音,越来越冷。
“他派出亲信,逆着峡谷来探查,本身就说明他起了疑心!”
“现在,他的亲信死在了这里,他会怎么想?”
“他只会得出一个结论!”
拓跋缨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里有鬼!”
“这条峡谷,是一个陷阱!”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蛮夷将领的脸上,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他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拓跋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计划,环环相扣。
而最关键的第三步,是引蛇出洞。
她真正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曹彰。
是李琼!
是那支刚刚组建,却已经展露出獠牙的虎贲军!
只要李琼按捺不住,那他就会一头撞进自己和哈丹主力大军的合围之中。
届时,神仙难救。
可现在如果李琼已经识破了陷阱,选择按兵不动,固守朔北营。
那她这八千精锐,就成了一个笑话。
在这里白白等着,什么也捞不着。
“不行。”
拓跋缨眼神一凝,杀机毕露。
“不能这么等下去。”
她看向帐外,黑暗的峡谷,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来人!”
“是!”
“再派人去,要最好的猎手!”
“你们,越过峡谷,潜入朔北营附近!”
拓跋缨的命令,斩钉截铁。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藏起来也好,摸进去也罢。”
“我要知道,李琼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知道,他的虎贲军,动了没有!”
“有任何风吹草动。”
拓跋缨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第一时间,回来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