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孟宅。
要出正月了，天气却一样的寒冷。
宋清荷盖着一块小毯子坐在内室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萧如晦给传回来的第二封信。
‘宋姑娘：莲花县的青壮年接二连三的失踪，令我不安。众多迹象表明，这些人并非简单的外出讨生活，很可能在莲花县甚至周边存在着一个更大的阴谋在吞噬着这些青壮年。你的信我已收悉，陆大人在京城调查，与我在莲花县的调查形成配合，甚好。只盼早日寻得这些失踪的年青人，能够帮莲花县早日恢复正常生活。’
看完信，宋清荷将信伸到烛火上点燃，看着纸在火焰中蜷缩直至化为灰烬。
失踪的青壮年，如果不是被杀害，那就是被困住命令他们出苦力。
出苦力……种地、修缮各类工程、挖矿……还有什么可能？
宋清荷陷入沉思。
这时阿碧敲敲门进来：“小姐，陆大人来了。”
嗯，又到了晚饭的点儿。
宋清荷迈进饭堂的门槛，陆观棋坐在饭桌旁，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盒。
“宋姑娘。”陆观棋起身，脸上带着不大好意思的尬笑：“总是来你这儿蹭饭，实在过意不去，我今天特地去饭馆打包了几道菜。”
宋清荷的目光从食盒上挪到陆观棋身上：“我想看莲花县的县志，京城这里有相关的文本么？”
陆观棋被问的一怔，思量了片刻道：“工部存放各地的矿山分布、开采记录等，户部有地方志书、土地清丈图册，兵部存放的是军事地图和大型工程图。你想看哪些，我可以将你扮成侍从带进档案室。”
“工部和户部，主要看这两种。”宋清荷道：“王爷传信回来，说是莲花县失踪了很多青壮年，我在想附近会不会有大型工程或者矿山。”她的尾音转弱：“工程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很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我怀疑有没有可能和矿山之类的有关。”
陆观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莲花县的自然环境不是特别好，因为地理位置偏，山多田地少，每年的税收远低于大全的平均水平。如果真的有矿之类的地方，应该也没有上报到朝廷。恐怕还是要实地走访才能知道。我先带你去看过档案图志再说。”
“嗯。”宋清荷目光凝着。“对了，你的新府邸还没有修好么？”
陆观棋立马打开食盒：“鹿茸菇，你喜欢么？”
宋清荷眉头微蹙：“你……”
“吃饭吧，我饿了。”陆观棋开始从食盒里往外拿菜，还颇有主人的自觉，冲着阿碧：“阿碧，拿碗筷。”
因为宋清荷还有话要问他，所以暂且咽下话头。
“你认识韦毅么？”
陆观棋还以为是上次黄柏山的事儿，便道：“他是黄柏山的姐夫，京城学政，来过陆府几次拜会陆相，所以陆相便纵他遣人设局试探我对陆家的忠心。”
宋清荷并不知道陆进当初用来试探陆观棋的人叫什么，但黄柏山这个名字殷启曾说过，也是五姑娘私盐案中的涉案人。
宋清荷装作漫不经心拈起茶盏，盏中暗纹却映出她眸色转深。“忘问你了，你是给黄柏山放了么？不会给他杀了吧？”
“我让他回去跟韦毅报信，我想让我父……陆相知道，我什么都清楚。”陆观棋回道。
桌子上没有公筷，宋清荷直接将自己的筷子反过来给陆观棋夹了块糖醋里脊，陆观棋整个人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
“多吃点。”宋清荷不想让他起疑，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起韦毅。
陆观棋看着碗里的糖醋里脊，忽的开口问：“你能别那么恨我么？”
宋清荷沉默良久，最后在陆观棋期盼的注视下淡淡的回答：“我说过，你我现在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这点不会变。”
桌子中间阿碧做的那道建莲红枣汤袅娜间，她的表情却异常清晰，那是一种毫无波澜但已然说明一切的表情，刻在了陆观棋的心上。
吃过饭，送走陆观棋，宋清荷立马唤来裴忌。
“小姐，您找我。”
宋清荷从圈椅上起身，脸色严肃：“五姑娘县的韦毅和陆进现在还有联系，甚至之前陆进还交托给他试探陆观棋的任务。陆进所犯之案中，他用的都是不同的人。从谢书觉到裴家，再到韦毅、杜霖，这些人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只以为陆进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十分信任。”
裴忌感叹道：“这就是陆进的狡猾，他和陆成业向来都只是与人口头吩咐，从不留书信等证物，而且涉及到的人又多，确实很难找到证据证明他才是幕后黑手。”
“目前知道的人中，除了裴家也只剩韦毅了。”宋清荷道：“他的小舅子黄柏山也参与了五姑娘县的私盐案，我们就从黄柏山下手。”
宋清荷能够帮裴家摆脱陆进的控制，裴忌对她的信任甚至超出了对裴亭云的，宋清荷现在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无条件答应。
“要怎么做，小姐尽管吩咐。”
“你和阿絮轮流去韦毅府门口守着，黄柏山肯定会出入韦毅的府邸，先跟踪他两三天，摸清他的生活规律。”
“好，我这就去找阿絮，明天早上我俩就开始。”
“天寒，记得多穿件衣服。”宋清荷叮嘱。
裴忌点点头。
莲花县。
萧如晦熬夜看过全部关于人口失踪案件的卷宗，等抬头才发现天都亮了。
傅惊鸿端了盆热水进来，“王爷，洗把脸解解乏，早饭已经好了，您吃点东西再去休息。有我和龚大人接赈灾粮，您就放心吧。”
萧如晦起身从案几后出来，走到水盆旁边挽起袖子，边道：“我看着赈灾粮入库再去睡也不迟。这点粮食，莲花县等了两年了。”
等萧如晦洗完脸，傅惊鸿递上毛巾：“王爷有没有觉得奇怪，皇上让您代天巡狩的第一站就是莲花县这块难啃的骨头，这其中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萧如晦对此不置可否：“能帮到莲花县，就算冒再大的风险也值得。至于我自己，只能多加注意了。好在京城有宋姑娘和陆大人，不至于四面楚歌。”
说话间，萧如晦和傅惊鸿走出厢房，顺着游廊走向饭厅。
傅惊鸿道：“宋姑娘真能原谅陆大人么？他们在京城，能一条心？”
萧如晦沉思片刻，很认真的开口：“宋姑娘的心里，是有国为先的大局观，能不能真的原谅不好说，但眼下她不会拘泥于宋家的仇。”
在饭厅吃饭吃到一半，龚必达就从外面匆匆进来，见萧如晦饭还没吃完，步子不知道继续往前还是往后的好。
“下官出去等，出去等。”
萧如晦放下筷子：“龚大人吃过饭了么？”
龚必达嘿嘿一傻笑：“还没呢。下官昨天先是去见了几个苦主，等回到家都是后半夜了，想到今天赈灾粮就要下发，下官激动的睡不着，干脆把之前做好的发放流程拿出来看了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睡下，一个时辰不到鸡就打鸣了。”
“惊鸿，给龚大人拿副碗筷，龚大人坐下来一起吃，正好我关于失踪案有几点疑问要和你探讨。”萧如晦道。
龚必达慌张的连忙摆手：“下官哪儿能和王爷同坐一桌吃饭呢，这岂不是冒犯了王爷，不敢不敢。”
傅惊鸿已经拿过一副碗筷放在龚必达那一侧的桌子上：“我家王爷都发话了，龚大人不必拘泥，坐吧。”
萧如晦面带笑意：“是啊，龚大人，坐。”
龚必达陪着笑脸，牙一呲，试探性的坐下，“下官失礼了。”
萧如晦问：“半年里光是报官的失踪案就有三十九起，失踪者的年纪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不等，他们的老家都是一个叫麦子村的地方。有的人是小时候在麦子村住过，有的是正在麦子村住过。龚大人可有调查过这个麦子村？”
刚拿起一个馒头的龚必达立马放下馒头，神情紧张准备回答问题，萧如晦伸手示意他接着吃。
龚必达这才又拿起馒头：“查了。麦子村在北边，这个村的人，大多数都姓麦或者是家中有女性姓麦。这个村十几年前挺兴旺，因为当时的村长分地不均，导致不少人都搬出去另谋出路，村子里现在剩下的大多是有大片土地的或者是老人。下官带人去过三四次，实在调查不出什么结果。”
说完，龚必达咬了一口馒头。
萧如晦道：“等赈灾粮正常开仓发放，我们去趟麦子村，再走访几位苦主。”
“哎。”龚必达应声。
“吃饭吧。”萧如晦伸手将桌上的小菜往龚必达那边推了推。
京城孟宅。
陆观棋来接宋清荷去户部看莲花县档案，出门前阿碧拿来套男装帮宋清荷穿戴好。
宋清荷低头看着自己这套显腰身的黑灰色男装，欲言又止，在阿碧的接连赞美声中还是问出口：“我以前那件呢？这套穿出去，谁都能看出来我是女的。”
阿碧从夸奖中回过神，“啊？能么？奴婢看很好呀。原来那件破了好几处，没法子修补了。”
是在陆二他们绑架宋清荷时刮破的。
宋清荷解开腰带：“不要腰带了，找根绳子来，我随便系上。”
“哦。”阿碧想了想，干脆把捆门帘的绳子解下来，递给宋清荷。
宋清荷将腰带松垮的系好，整件衣服宽松，这盖住了腰身。
“这样差不多了。”宋清荷对着铜镜左右照着。
宋清荷随陆观棋上了马车，大概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户部。
和负责看管各地档案的守卫简单说了两句，对方就放他们进去，宋清荷跟在陆观棋身后，头一直垂着，身子微躬，像极了他的小厮。
整间档案室是根据州府划分的，宋清荷抬头看着比人还高的书架上标注出来的州府名称，最后在靠近墙角的位置找到了莲花县的档案志。
莲花县是被群山环抱，卧于莲花盆地中间，整个县城有不足一万人口，大约三千人居住在城里。
莲花县因为盛产王莲而得名，土壤大多是青黎土，适合种植水稻，部分流沙无基，但总体来说粮食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四年前曾有人发现了赭，被认为是下面有铁矿的象征，但经过一年半的挖采发现是乌龙一场。
而这个地方位于麦子山的东北余脉。
宋清荷跟着陆观棋看完档案后，两人坐上马车离开。
车厢里，陆观棋问：“可有收获？”
“嗯。莲花县曾发现过赭，还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用来开采，不过最后什么也没有挖到。现在这个地方已经被填土回埋了。一年半的时间只用来证实是场‘乌龙’……我觉得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查。”宋清荷沉思着。“四年前的莲花县县令是谁，能查到么？”
“我可以去吏部问一下。”
“拜托给你了。”
宋清荷顿了顿，忽的问道：“你还记得莲花县和五姑娘县都曾出现过私盐吧？”
陆观棋记得，那是六年前的事，虽然陆观棋当时还只是兴懿皇帝的陪读，可办宋泊简案子的时候此事被一同记录在案。
“嗯。”想到了宋泊简，陆观棋表情有些不自然。
“一个莲花县，六年前出私盐，四年前出铁矿乌龙，两年前遭灾，半年前开始失踪青壮年，接二连三的出事，会是巧合么？”宋清荷若有所思，瞳孔微缩，陷入思考中。
陆观棋开口：“莲花县我不知道，但是五姑娘县的私盐也是陆相所为，而关键人便是当时五姑娘县的县令韦毅。要搜集陆相的罪证，韦毅是目前尚能入手的点。我们查韦毅吧。”
宋清荷顿了顿，却拒绝了：“眼下王爷身在莲花县，而莲花县的事如乱麻一般错综复杂，我们还是先集中力量查清莲花县的事。”
马车停在孟宅门口，陆观棋黑色皂靴点地，纵身跃下，手掌擎在车辕处，扶着宋清荷下车。
“我先回皇城司，晚上过来。”陆观棋剑眉下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