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来得缠绵。
沈栖凰撑着油纸伞站在乌篷船头,看雨丝坠入青石板缝,晕开的水痕像极了凤仪宫地砖上的暗纹。
只是这里没有金砖琉璃,只有湿漉漉的桂花香混着酒酿甜,钻进她素色的布裙领口。
\"栖蘅,前面就是平江府最热闹的市集。\"江遇之收了船桨,青布衣衫的肩头洇着雨渍,却比穿禁军甲胄时多了几分温润。
他指着岸边长街,那里的糖画摊子正飘起缕缕热气,\"你看那捏面人的老汉,能做出拇指大的凤冠。\"
她回头看他,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下颌凝成水珠。
这半月来他总这样,耐心讲着市井琐事,从绸缎庄的云锦讲到码头的纤夫号子,仿佛要把她过去二十年未见过的天地,都摊开来给她看。
\"这名字倒是雅致,\"她忽然抚了抚鬓边的湿发,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你可知我为何取'栖蘅'二字?\"
江遇之握着船桨的手微顿。
自出了皇宫,她便在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于客栈的油灯下递给他一方素帕,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栖蘅\"二字。
彼时她只说\"往后便用这个名字\",却未多作解释。
\"愿闻其详。\"他撑着船篙靠向岸边,目光落在她腕间那只被素银环遮掩住的暖玉镯上。
沈栖凰抬眼望向远处烟雨中的黛瓦,声音被雨丝浸得微润:\" '栖'字取自旧名,算是留个念想。\"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伞面的竹骨,\"至于'蘅'......你可还记得慈宁宫佛堂前的杜蘅?太后说那是'香草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江遇之心中微动。
他当然记得——那丛杜蘅是萧执圭亲手栽种,说要配她的名字。
如今她取\"蘅\"字,既是与过往切割,又似在隐喻如今隐于江湖的处境。
\"这名字好,\"他低声道,喉结轻轻滚动,\"如香草栖于林下,自在清净。\"
\"清净?\"她轻笑出声,踏上岸时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我不过是从一座金笼,跳进了另一处江湖罢了。\"
她侧过脸,雨雾中眉眼朦胧,\"只是这江湖的风,比宫里的更真切些。\"
两人并肩走在市集,檐下的灯笼在雨中明明灭灭。
他们扮作贩茶的夫妻,江遇之腰间悬着寻常商贩的算盘,她手腕上的暖玉镯也换成了青幻给的素银环。
路过胭脂铺时,她盯着柜上的螺子黛出神,他便默默买下,塞进她袖中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跳漏了半拍。
\"江大哥,你看那个!\"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指向街角变戏法的艺人。
这声\"江大哥\"叫得自然,像儿时在风荷苑唤他,让他瞬间晃了神——那时她还是太后的养女,他是伴读的少年,隔着宫墙看她分糖糕给萧承锐,自己只能躲在廊柱后。
\"在看呢。\"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看着她眼中映出的灯笼光,忽然分不清此刻的相依是戏是真。
那些在天牢里扛过的鞭伤、在乾元殿忍过的屈辱,此刻都化作她发间的茉莉香,温柔得让他想沉溺。
夜深时,青黛留下的暗哨在别院墙头轻叩三下。
沈栖凰推开窗,只见青幻提着药箱立在桂树下,腕间荷纹银镯与她的暖玉镯在月光下交相辉映。
\"主子,\"青幻屈膝行礼,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医药铺已在十三州铺开,用的都是您给的'回春堂'字号。\"
她取出账本,上面记着各处分号的盈利,其中扬州分号的朱砂批注格外醒目——那是风荷司暗线的联络点。
沈栖凰接过账本,指尖划过\"回春堂\"三字。
萧承锐以为围剿了风荷司的明桩,却不知她早让青幻用侯府遗孤的身份另起炉灶,那些被查抄的不过是她故意留下的蛀虫。
\"做得好,\"她笑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你查的突厥商路呢?\"
\"已摸清脉络,\"青幻递过一张舆图,上面用红线标着药材走私路线,\"苏哲当年勾结的那家药铺,如今归我们管了。\"
沈栖凰满意颔首,目光却落在青幻身后的江遇之身上。
他不知何时站在廊下,肩头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左颊一道浅疤是天牢里辣椒水留下的。
\"过来,\"她招手,从青幻药箱里取出玉肌膏,\"让青幻看看你的疤。\"
江遇之走近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蘅草香。
她的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抹在他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栖蘅......\"他想躲开,却被她按住下颌。
\"别动,\"她蹙眉,像在凤仪宫批奏折般认真,\"这么好看的脸,留疤多可惜。\"
青幻在一旁调着药膏,忍不住笑道:\"娘娘......哦不,栖蘅姑娘心疼江大哥呢。这疤用我的药,不出半月就能淡去。\"
江遇之的脸\"腾\"地红了。
他看着沈栖凰专注的眉眼,想起萧执圭和萧承锐——那两个曾为她疯魔的男人,此刻若见她如此温柔,怕是要嫉妒得发狂。
可他自己呢?
心湖早已被她搅乱,却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是主子,他是护卫,仅此而已。
\"疼吗?\"沈栖凰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她正用干净的布巾擦去他脸上多余的药膏,指腹擦过他唇角时,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不疼。\"他哑声回答,目光落在她腕间的暖玉镯上——那是萧执圭用护心甲做的,如今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撞在他的衣袖上。
此后几日,沈栖凰每日亲自为他上药。
她会盯着他忌口,不许他碰市集上的辣油馄饨,会在他看书时递上润喉的枇杷膏,甚至会在他练剑时,坐在廊下用萧执圭教的指法,轻轻弹着案头的古琴。
江遇之知道这是越界的温柔,却贪恋得无法自拔。
他看见她在药铺里为贫苦妇人诊脉,看见她在雨夜为迷路的孩童撑伞,看见她对着铜镜练习江湖人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疏离,有警惕,唯独没有对他的半分真心。
\"栖蘅,\"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在她为他上完药后轻声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成过寻常男子?\"
沈栖凰的动作顿住,药膏在瓷碗里漾开一圈涟漪。
她抬眼看他,月光落在她眼底,清澈得像不含杂质,却又深不见底。
\"江遇之,\"她忽然叫他全名,语气平静,\"你我都清楚,我不是寻常女子。\"
她放下药膏,走到窗边,看着江南的万家灯火。\"萧承锐为我杀兄,萧执圭为我争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们的爱重如泰山,也毒如砒霜。我收下了,也用了,但不会再还了。\"
江遇之站在原地,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他终于明白,她的温柔是真的,疏离也是真的。
她像对待一件趁手的兵器般对待他的爱慕,却从没想过要交付自己的心。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属下会守好本分。\"
沈栖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的秦淮河水。
水面上漂着无数荷花灯,像极了凤仪宫的荷池。
她想起萧承锐此刻或许还在乾元殿抱着她的旧衣痛哭,想起青幻说风荷司的势力已遍布江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男人的爱从来不是无用,只是她沈栖凰,早已过了需要用真心换取庇护的年纪。
这江南的蘅草香,终是比宫廷的龙涎香,更适合她这把出鞘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