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薄薄的、带着油墨气味的纸张,此刻在陈默手中却重逾千斤。每一个铅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眼球,再烫进脑子里——“严重应激反应及适应障碍”、“被害观念(指向其丈夫陈默)”、“控制能力有所削弱”。冰冷的术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无法挣脱的铁网,将他牢牢罩住。权威机构的红章盖在末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嗤啦一声,将杨雪精心构建的谎言彻底“坐实”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法院大厅里,四周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僵冷的四肢百骸。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带冰碴的刀片,冷硬地割着喉咙和气管。报告书在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纸页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凹痕,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他知道她在演戏!每一滴眼泪,每一次歇斯底里的控诉,甚至那场惊悚的“泼血事件”,都是她炉火纯青的表演!那些所谓的“被害观念”,指向他的恐惧和指控,全是凭空臆想、恶意栽赃的毒刺!可现在,这份盖着官方大印的“科学”报告,却为她的表演披上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外衣。他过往的隐忍、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被她反复折磨的苦楚……所有这一切,在这份报告冰冷的诊断结论面前,竟然都化作了指向他自己的、无可辩驳的“罪证”!
法律,这原本寻求公正的殿堂,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成了由谎言、伪证和这套看似无懈可击的程序共同构筑的绝望壁垒。他像一头困兽,被死死堵在这壁垒中央。壁垒高耸入云,冰冷光滑,无论他如何嘶吼真相,声音撞上去,只换来空洞冷漠的回响,那回声盘旋着落下,竟诡异地变成了对他更深的指控。
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孙莉站在庄严的中院法庭上,高扬着这份报告,嘴角噙着胜利在望的、冰冷的笑意。她必定字正腔圆,用这纸“科学”结论作为最坚硬的盾牌和最锋利的长矛,堵住所有质疑的声音,继续在她精心编织的那张“完美受害者”的巨网里,将他陈默死死钉在“施暴者”的耻辱柱上,万劫不复。
一阵强烈的耳鸣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现实中的所有声音。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眩晕感猛烈袭来,他不得不踉跄一步,死死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壁垒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几乎在陈默拿到那份如同判决书的鉴定报告的同时,一份完整的副本已经送到了孙莉律师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
孙莉的指尖划过鉴定结论那几行关键的字句,一遍又一遍。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弧度锐利得像新磨的刀锋。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报告上,那几个加粗的关键词——“严重应激反应”、“被害观念”、“控制能力削弱”——仿佛在纸面上灼灼燃烧,散发着令她心醉神迷的光芒。
“好!太好了!”她猛地一拍桌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杨雪啊杨雪,你这‘病’,生得可真是时候!简直是天赐的东风!”
她几乎是扑向电脑屏幕。原本那份措辞严谨但略显保守的“冷暴力”指控诉状正打开着。现在,这份金光闪闪的鉴定报告,就是注入其中的最强效兴奋剂。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同最灵巧的织工,将报告中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精准地拆解、编织,再缝入诉状的每一个关键段落。
“长期遭受丈夫陈默的系统性冷暴力及经济控制……”她删除原文,快速键入,“……已对被代理人杨雪女士的身心健康造成毁灭性打击,经权威司法精神医学鉴定(详见附件一),确诊为‘严重应激反应及适应障碍’(F43.2),核心症状表现为指向施暴者陈默的顽固被害观念,并伴随显着的情绪控制能力削弱……”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又加上重重的一笔:“该精神障碍直接导致被代理人认知及行为控制能力受损,其在此状态下所做出的一切应激反应(包括但不限于此前庭审中提及的具体事件),皆系长期遭受非人对待后无法自控的悲剧性后果!陈默,作为施加精神暴力的源头,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全部法律责任!”
每一个新增的句子,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陈默。每一个引用的鉴定术语,都被她锻造成了更具杀伤力的法律武器。孙莉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高背椅上,长长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屏幕上被大幅修改增补的诉状文字,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这不再仅仅是一份诉状,这是一份以“科学”和“法律”为名,即将在二审法庭上对陈默执行精神凌迟的判决书草案。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法槌落下时那声清脆的、属于她的胜利之音。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高悬的国徽下,气氛肃杀。
孙莉律师站起身,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手中那份司法鉴定报告,此刻被高高举起,像一面象征绝对权威的旗帜,瞬间攫取了法庭内所有人的目光——法官、陪审员、书记员,乃至旁听席上那些模糊的人影。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她的声音清亮有力,穿透凝滞的空气,“本案的核心,已毋庸置疑地呈现在这份由我市最具权威的精神卫生司法鉴定机构出具的报告中!”
她将报告重重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她随即翻开报告,指尖精准地点在结论页,目光如炬,直视着审判席。
“这份具有法律效力的科学文件,清晰无误地确认了:我的当事人,杨雪女士,长期、反复地遭受其丈夫陈默所施加的家庭冷暴力及严苛的经济控制!这种持续的、非人道的心理摧残,已经对她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孙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控诉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向被告席上的陈默。
“鉴定结论明确——杨雪女士罹患‘严重应激反应及适应障碍’!其核心症状,就是指向施暴者陈默的、根深蒂固的被害观念!她日夜生活在恐惧的阴影里,而这份恐惧的源头,正坐在对面!”她的手指猛地指向陈默,目光如刀似剑。
陈默感到整个法庭的目光都随着孙莉的手指刺了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抬头。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搁在腿上的双手死死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里,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和滔天的愤怒。污蔑!彻头彻尾的污蔑!他想怒吼,喉咙却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壁垒的冰冷触感,再次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
孙莉的声音继续在法庭上空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悲悯的煽动:“更关键的是,报告明确指出,受此严重精神障碍影响,杨雪女士的情绪控制能力已被显着削弱!这意味着什么?”她环视全场,停顿片刻,让沉重的字句砸在每个人心上。
“这意味着,她所有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产生的反应,无论是无助的哭泣、绝望的申诉,还是某些看似过激的行为——”孙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默,那眼神冰冷刺骨,“都绝非其本意可控!那是一个被逼到精神绝境的可怜灵魂,在崩溃边缘发出的、最后的悲鸣和绝望的自我保护!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日复一日对她进行精神凌迟的人——陈默!他,才是摧毁一切的源头!这份报告,就是最无可辩驳的科学证言!”
她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炮火,在法庭上狂轰滥炸。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议论声和同情的叹息。陈默的代理律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急忙翻动卷宗寻找反驳的切入点,但那份盖着红章的鉴定报告,如同横亘在面前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绝望,冰冷黏稠的绝望,再次从陈默的脚底蔓延上来,迅速将他吞噬,几乎要冻结他的心跳。壁垒森严,无处可逃。他垂下眼,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面前桌面上那一道细微的木纹,仿佛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真实。
“审判长,”孙莉的声音带着一种最终定论的肃穆,她微微昂起头,“这份司法鉴定报告,以其不容置疑的科学性和法律效力,已经完全印证了我方关于陈默长期实施家庭冷暴力并造成严重后果的全部指控。它无可辩驳地揭示了悲剧的根源。因此,我方坚决主张,必须依法支持杨雪女士的全部诉讼请求,以法律的名义,制裁施暴者,抚慰受害者饱受创伤的心灵!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法律的公正与尊严!”
她的话音铿锵落下,在法庭肃穆的穹顶下激起一片压抑的余震。法官的目光落在厚重的鉴定报告上,眉头微锁,似乎在权衡那几行专业术语的分量。陈默的律师急切地探身,嘴唇翕动,正准备抓住这短暂的间隙进行反击——
“等一等!”
一个清晰、冷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穿透力的女声,陡然刺破了法庭的凝滞!
声音来自旁听席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猛地牵引,齐刷刷地转向那个声源。法官、陪审员、书记员、孙莉、陈默……甚至法警,都带着惊愕和疑惑望去。
只见旁听席后排,一个身着简约米白色风衣的女子站了起来。她的面容被宽大的墨镜遮去了大半,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周身散发出的镇定气场,却让她在瞬间成为了整个法庭的焦点。她无视了所有汇聚而来的、充满质询和惊讶的目光,径直看向审判席,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法官,我能证明,杨雪女士这份精神鉴定报告的形成过程,存在重大程序违规和事实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