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1567年)的一个清晨,紫禁城的内阁值房里已经亮起了灯火。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正伏案批阅奏折,此人便是刚入阁不久的张居正,时年四十三岁。
张居正的仕途,升迁并不快,但步步扎实。他是湖北江陵人,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少年时的名声就传遍湖广。主考官徐阶见他文章锋芒毕露,曾私下告诫:“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但官场如棋局,需懂藏锋。”张居正把这话刻在心里,入翰林院后,他没像其他新科进士那样忙着吟诗作赋、结交权贵,而是埋首于《大明会典》和历代奏疏中,琢磨“如何让国家变强”。
嘉靖朝的官场,被严嵩父子搅得乌烟瘴气。张居正当时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却看得通透。他写了篇《论时政疏》,指出朝廷存在“宗室骄横、吏治败坏、边备废弛”等五大弊端,可奏折递上去,如石沉大海——嘉靖帝正忙着炼丹,哪有心思看这些“烦心事”。张居正并不气馁,他知道,时机未到。
此后几年,他借口养病,回到江陵老家。在乡下的三年里,他走遍湖广的田间地头,看到百姓因赋税繁重而卖儿鬻女,看到驿站官吏敲诈过往行商,看到河工因克扣工钱而怠工。这些见闻,被他记在《荆州府志》的批注里,字里行间全是“心疼”与“焦虑”。有次路过一座破败的驿站,他对随从说:“朝廷的政令,到了地方就变了味,这比外敌入侵更可怕。”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严嵩倒台,徐阶出任内阁首辅。张居正被召回北京,升任国子监司业(太学的副长官)。他知道徐阶是务实之人,便经常向徐阶请教政务,还帮他草拟了几份整顿吏治的奏折,言辞恳切,措施具体,让徐阶暗暗赞叹:“此子有王佐之才。”
当时内阁里还有个厉害角色——高拱。高拱是隆庆帝做裕王时的老师,性格刚直,脾气火爆,看不起“只会掉书袋”的文官。张居正却能和他处得来,两人经常在值房里争论政务,从边防谈到水利,有时吵得面红耳赤,吵完却坐在一起喝茶。高拱曾对人说:“张太岳(张居正字太岳)这小子,嘴皮子厉害,脑子更厉害,是个能干事的。”
这种“藏锋守拙”的智慧,让张居正在嘉靖末年的官场站稳了脚跟。他不像海瑞那样硬碰硬,也不像严嵩那样搞阴谋,只是默默积累人脉,观察局势,等待属于自己的时机。就像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的:“天下之事,非急功近利可成,需如匠人琢玉,慢慢来。”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嘉靖帝驾崩,隆庆帝朱载坖(ji)继位。这位新皇帝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不像他父亲那样专断,却也因此给了大臣们施展的空间。徐阶作为首辅,主持了嘉靖帝的丧礼和隆庆帝的登基大典,还平反了嘉靖朝的冤假错案,释放了海瑞,一时间威望极高。
但徐阶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时年六十四岁),需要找个得力的助手。他想到了张居正——此人既有才华,又懂变通,更重要的是,他和高拱关系不错,而高拱是皇帝的潜邸旧臣,说话有分量。于是,在隆庆元年(1567年)二月,徐阶力排众议,推荐张居正入阁,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接到任命时,张居正正在吏部核查官员档案。下属跑来报喜,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入阁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当天晚上,他没设宴庆祝,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重新翻看那篇多年前写的《论时政疏》,在上面补了一句:“今日再看,弊端依旧,当力行改革。”
初入内阁,张居正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辅佐而非主导”。徐阶提出“减轻赋税”,他就主动去户部核算钱粮,拿出具体的减免方案;高拱主张“加强边防”,他就去兵部查阅边军名册,建议“选良将、练精兵”。有次讨论是否开放海禁,大臣们吵成一团,有人说“海禁不可开,防倭寇”,有人说“海禁当开,通贸易”。张居正站起来说:“开海禁不是放任不管,可设市舶司(管理对外贸易的机构),收税以充军饷,同时严查走私,这样既利民生,又固海防。”这话既照顾了保守派的担忧,又支持了改革派的主张,徐阶和高拱都点头称是。
隆庆朝的内阁,堪称“黄金组合”——徐阶掌舵,高拱主兵,张居正主财,三人虽偶有分歧,却都以国事为重。有次高拱因为提拔自己的门生,被言官弹劾“结党营私”,气得要辞职。张居正跑去劝他:“言官弹劾是职责所在,您若因此辞职,反倒显得心虚。不如主动请皇帝核查,清者自清。”高拱听了他的话,果然化解了危机。事后高拱拍着张居正的肩膀说:“太岳,还是你脑子活。”
这段时间,张居正最亮眼的表现,是在边防事务上。当时蒙古俺答部经常入侵,边军屡战屡败。张居正分析后发现,边军最大的问题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将领频繁调动,士兵毫无斗志。他向隆庆帝建议:“让熟悉边防的将领长期驻守,如谭纶、戚继光、李成梁等人,给他们自主权,允许他们就地募兵练兵。”
隆庆四年(1570年),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因家庭矛盾,跑来投降明朝。消息传到北京,大臣们炸开了锅,有人说“杀了他,震慑俺答”,有人说“送回去,别惹麻烦”。张居正力排众议:“这是安抚俺答的好机会。不如善待把汉那吉,再派人去跟俺答谈判,让他交出汉奸赵全等,我们就送回他孙子,还可以封他为王,互通贸易。”
这个建议风险极大,一旦俺答不接受,就会引发更大的战争。高拱一开始也反对,张居正跟他彻夜长谈:“打仗劳民伤财,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何不试?”高拱被说动了,两人一起说服了隆庆帝。果然,俺答见孙子受到优待,又贪图贸易之利,同意了明朝的条件,还表示“永不犯边”。这便是历史上的“俺答封贡”,从此明朝北方边境安宁了几十年。
张居正的智慧,不在朝堂上的高声争辩,而在处理具体事务的“认真”里。他不像有些大臣那样“只画大饼”,而是凡事都要“落地生根”。
有次巡查太仓(国库),他发现仓库里的粮食大多发霉变质,账面上写着“存粮百万石”,实际能吃的不足三成。管仓库的太监解释:“粮食多了,难免发霉。”张居正没发火,只是让人把各仓的粮管员叫来,问他们:“你们自己家的粮食会让它发霉吗?”然后下令:“按地域远近调粮,近处的先吃,远处的通风晾晒,每月上报损耗,超过三成者治罪。”三个月后,太仓的存粮损耗降到了不足一成。
他还特别重视人才,主张“不拘一格降人才”。戚继光在东南抗倭有功,却因为不懂钻营,一直没被重用。张居正知道后,亲自向隆庆帝举荐:“戚继光练兵有方,可任蓟镇总兵,镇守北京门户。”有人反对:“戚继光只是个武将,怎能担此重任?”张居正说:“能不能担责,看能力,不看出身。”果然,戚继光到蓟镇后,修长城,练边军,蒙古人再也不敢轻易南下。
但张居正也并非完人。他深知官场险恶,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也会用些“手段”。有个叫刘台的御史,总弹劾他“专权”,张居正没直接报复,只是在刘台考核时,给了个“不称职”,把他调到地方当知县。有人说他“心胸狭隘”,他却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若事事讲宽容,改革寸步难行。我不是要整人,是要让想干事的人能干事。”
隆庆五年(1571年),高拱成为首辅,张居正任次辅。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高拱性格急躁,想“大刀阔斧”,张居正主张“循序渐进”。有次讨论是否废除“一条鞭法”(嘉靖朝开始试行的赋税制度),高拱说“此法扰民,当废”,张居正说“此法虽有不足,却能防止官吏盘剥,当改不当废”。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隆庆帝拍板:“按张居正说的办,先改后行。”这让高拱心里很不舒服,私下对人说:“太岳这是要抢我的权。”
但即便如此,两人在大是大非上仍能保持一致。隆庆六年(1572年),隆庆帝病重,召高拱、张居正等入内殿托孤。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听着“辅佐幼主”的嘱托,两人对视一眼,之前的不快烟消云散,一起跪下磕头:“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隆庆帝驾崩,十岁的万历帝朱翊钧继位。临终前,他任命高拱、张居正、高仪为“顾命大臣”,辅佐幼主。
此时的张居正,心里清楚: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高拱虽为首辅,却因性格刚愎,得罪了太监冯保(万历帝的“大伴”),而冯保与张居正关系密切。一场围绕“谁主导朝政”的官斗,已拉开序幕。
但张居正并没有急于出手,他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最佳时机。他依旧每天准时到内阁,处理政务,批改奏折,。有次儿子张嗣修问他:“父亲,您现在是次辅,将来能当首辅吗?”张居正摸着儿子的头说:“当不当首辅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做成事。若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就算当次辅,也无所谓。”
隆庆朝虽然只有短短六年,却像一道桥梁,连接了嘉靖的腐朽与万历的革新。而张居正,便是这道桥梁上最重要的“承重柱”。他在这六年里积累的经验、人脉和威望,都为后来的“万历新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万历元年(1573年),张居正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但回望隆庆朝的岁月,我们会发现:所有的“锋芒毕露”,都始于“潜龙在渊”的隐忍;所有的“力挽狂澜”,都源于“脚踏实地”的积累。张居正用六年的内阁生涯证明:真正的政治家,不仅要有改变世界的野心,更要有改变世界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