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思那一声“大逆不道”的厉喝,余音还在梁上盘旋,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
满堂的将士、官员、工匠,只是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任何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李思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本以为自己代表天威而来,一声喝斥,足以让这蛮荒之地的叛逆之臣屁滚尿流,却不料竟是这般反应。
赵轩甚至都没正眼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手捧圣旨,脸色变幻不定的陈玄。
“陈大人!”赵轩的声音很平静,“在凉州,忠诚,不是靠膝盖来衡量的。”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自己身后那些站得笔直的子民,继续道:“一双只会在君父面前弯曲的膝盖,在面对大蒙鞑子的屠刀时,是站不直的。”
“本王要的,是能为大盛、为陛下、为这片土地挺直腰杆、流血拼命的脊梁。”
“不知在陈大人看来,陛下是更需要一群磕头磕得山响的软骨头,还是一支能踏平外虏的铁军?”
一番话,如重锤,狠狠敲在陈玄心上。
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却又……该死的有道理的言论。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赵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展开了手中的明黄卷轴,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朝廷天使应有的威严与平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凉州王赵轩,忠勇可嘉,扬我国威于塞外,安抚边民于西陲,开疆拓拓土,有大功于社稷。”
“朕心甚慰,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御酒十坛,以彰其功。”
前半段圣旨念完,堂下响起一阵压抑的、低沉的骚动。
是自豪,是骄傲。
但无论是孟虎这样的悍将,还是宋濂那样的文官,脸上都没有丝毫谄媚的喜悦。
仿佛那千两黄金,百匹锦缎,还不如赵轩之前发给他们的几本《物理》小册子来得珍贵。
陈玄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念出了圣旨的后半段。
“另,朕闻凉州新政,有惊世骇俗之举。”
“赵轩身为皇子,当恪守朝廷规制,不可逾越。”
“着其就分田、免税、书院、格物等一应事宜,详细陈情,待朝议之后,再做定夺。”
“望尔好自为之,勿负朕望。”
“钦此!”
话音落下,讲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蜜糖之后,是砒霜。
嘉奖之后,是敲打。
孟虎那铜铃大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怒火,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
诸葛明手中一直轻摇的羽扇,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轩身上。
赵轩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再次对着圣旨躬身一礼。
“臣,赵轩,遵旨!谢陛下隆恩!”
他接旨了。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平静得就像是接到了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公文。
李思见状,以为他怕了,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冷笑,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却听赵轩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想要的陈情……”
赵轩笑了笑,伸手朝窗外一指。
“陈大人,李大人,本王的陈情,不在纸上,而在凉州这片土地上。”
“它写在田间地头的庄稼里,写在工坊高炉的烈火中,也写在每一个凉州百姓的笑脸上。”
“二位远来是客,不如随本王一道,亲眼看看这份陈情,如何?”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他将皇帝的质问,变成了让他检阅成果的邀请。
陈玄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这个年轻王爷面前,自己所有官场上的机锋和城府,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荒唐!”
李思再次跳了出来,他感觉自己作为朝廷天使的威严,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我等奉皇命而来,有监察之权!”
“本官现在要查验凉州府库、军械、粮仓!”
“你若敢有半分阻拦,便是抗旨不遵!”
这一次,不等赵轩开口,诸葛明便上前一步,羽扇轻摇,脸上挂着文士特有的温和笑容。
“李大人说笑了。”
“府库钱粮,事关分田新政,账目繁杂,一日之内难以厘清。”
“军械乃凉州最高机密,事关边境安危,陛下亦曾有旨,不得轻易示人。”
“至于粮仓嘛……”诸葛明故作为难地顿了顿。
“实不相瞒,前几日刚给百姓分完田契,如今粮仓里,怕是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孟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李思道:“我说你个京城来的小白脸,想看粮食?”
“行啊!”
“你去城外随便哪家百姓家里,管保让你吃上撑死人的白面馍馍!”
“比王府的都香!”
“你……你们!”李思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诸葛明和孟虎,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帮人,简直是一群滚刀肉!油盐不进!
赵轩挥了挥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对着两位钦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天使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
“本王已备下馆驿,请先歇息。”
“明日,本王亲自为二位引路,阅览我这份写在天地间的‘陈情书’。”
说罢,他转身便走回了讲台,仿佛这场关乎他身家性命的接旨风波,不过是课间的一场调剂。
“今日,我们继续讲‘力’的传导……”
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满堂将士官员立刻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地听讲。
仿佛那两个杵在门口的钦差,只是两根无足轻重的人形柱子。
陈玄和李思,就这么被晾在了那里。
顾清流走上前来,依旧是那副谦恭的笑容:“两位大人,请吧。”
李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狠狠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跟着顾清流走了。
陈玄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年轻人,看着那些听得如痴如醉的将军、工匠、士子……
忽然觉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皇帝让他来给猛虎套上枷锁。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头正在教会一群绵羊如何变成雄狮的巨龙。
这凉州,这赵轩……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决然。
对着顾清流拱了拱手:“有劳顾长史,为我等安排住处。”
待两位钦差走后,诸葛明来到赵轩身边,轻声道:“殿下,这个御史中丞陈玄,不简单。”
“他眼中没有李思的鄙夷,只有震惊与思索。”
“是鹰犬,还是孤臣,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
赵轩放下手中的木棍,看着窗外广阔的天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希望他们明白,本王现在要做的事,无人能挡!”
“就算是我父皇……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