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的闷热裹着茶畦,道夫在重修灶棚时嗅到铁锈味。半截喷雾器铁管钉在梁上,管口凝着昨夜的露水,一滴、两滴,正落在新编的棕蓑衣领口。阿梨捻着麻线补蓑衣破洞,针脚过处,棕丝里突然钻出细小的茶苗芽。
“露水带毒。”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挑起蓑衣下摆。积在褶缝里的水珠滚落,在夯土地面洇出个“沪”字。道夫用火钳夹起湿棕丝,丝缕间竟缠着半张泛黄照片——二十年前山青松穿着新蓑衣,站在推土机前笑得腼腆,臂弯里抱着穿开裆裤的道夫。
压路机的轰鸣又从山坳传来。这次跟着辆银灰色轿车,车窗探出根镶钻烟杆,烟锅里飘出的蓝雾混着浓香。
穿条纹西装的男人甩下牛皮纸袋:“签了,赔你们新茶厂。”袋里滑出精装合同,条款小字密如蚁群。阿梨弯腰捡时,后颈沾的露水正滴在签名栏,墨迹突然游出条忍冬纹——与道夫娘银镯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道夫抓起把新炒的茶末撒向合同。焦叶沾纸刹那,合同背面浮出光绪年间的地契影:“...界石移三丈,抵烟土十箱...”。轿车里突然爆出咳嗽声,镶钻烟杆伸出车窗,烟锅直指道夫:“你爹抽的第一口烟,还是我姑婆赏的!”
灶膛灰堆突然爆出火星。爷爷的烟袋锅磕着铁鏊子:“火候到了。”道夫掀开鏊盖,昨夜埋的茶麦饼正浮起焦泡,饼面裂纹拼成个“赎”字。阿梨突然抽出发簪刺向指尖,血珠滚过饼上裂纹,“赎”字竟渗出清亮茶油。
暴雨骤降时,压路机碾倒了界碑旁的野茶树。道夫裹紧棕蓑衣冲进雨幕,蓑衣下摆扫过泥地,带起的泥浆里突然露出银光——是娘亲那半截银镯,镯身缠着根腐坏的怀表链。
“泉眼冒黑水了!”阿梨的喊声混着雷声传来。毒泉眼咕嘟翻涌墨泡,水面浮起姨太的珍珠项链。道夫将银镯砸向泉眼,镯内方程式遇黑水发光,缺角处竟由珍珠补全。
瞎子婆婆的盲杖突然插入泥地。杖身暴出绿芽,芽尖刺穿合同纸页,扎进轿车轮胎。胎内漏出的不是气,而是泛黄的旧烟丝。表侄举着电钻吼叫钻向泉眼,钻头触水那刻,阿梨肩胛胎记骤然裂开,清泉混着血线喷涌而出!
雨停时,泉眼漂满死蚕尸。道夫用断锄捞起具蚕尸,虫腹金纹竟与合同条款序号重合。穿西装的男人踩着鳄鱼皮鞋踏过蚕尸:“明日推平灶棚!”
道夫突然抖开棕蓑衣。雨水积在棕丝脉络里,顺着破洞流下,在泥地勾出完整的茶山地界图。阿梨解下头巾浸入泉眼,靛布吸饱黑水后沉重如铁,她奋力甩向轿车——湿布贴上挡风玻璃,显出当年道夫娘用血写的“山界”字样。
瞎子婆婆摸出顶针按进湿泥。内壁“山青松”三字遇水发亮,光柱直射压路机驾驶室。表侄兜里的手机突然炸响,铃声竟是山青松当年哄道夫睡觉的采茶调。男人手一抖,压路机钢轮猛地陷进泉眼旁软泥。
道夫扒开灶膛热灰。灰堆深处埋着娘亲的补甑搪瓷片,瓷片“火净孽”三字灼灼发红。他将瓷片掷向轿车,车窗应声炸裂,飞溅的玻璃渣里裹着半颗金牙。
西装男人突然跪地呕吐。秽物里滚出姨太的蛇纹徽章,徽章遇泥浆竟孵出茶蚕。蚕群爬向深陷的压路机,钢轮上的污泥被蚕食殆尽,露出底下光绪年的铸铁界桩。
阿梨腕间血疤结痂脱落,新肉显出淡淡忍冬纹。她弯腰拾起金牙,牙槽洞里嵌着粒茶种。道夫将茶种埋进泉眼旁,棕蓑衣的破洞处突然垂下根棕丝,正系在抽芽的茶苗上。
轿车狼狈退走时,道夫看见车尾粘着片棕蓑丝,丝缕间缠着僵死的茶蚕。泉眼彻底澄澈后,他捞起沉底的银镯——镯身方程式旁多了行小字:“脉连棕蓑春”。
夕阳里,新补的棕蓑衣挂在灶棚前。破洞处钻出的茶苗芽,正顶着颗露珠摇摇晃晃生长。
谷雨过三日,秧田浮起铜钱大的水泡。道夫踩着爷爷遗留的杉木秧马补田埂,木座板突然裂响——板缝里夹着半张焦黄的锡纸,裹过光绪年间的鸦片膏。
“水脉通了毒。”阿梨的声音从棕蓑衣下传来。她正弯腰插缺秧,指缝污泥里突然钻出条蓑衣虫,虫身金纹拼出个“沪”字。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戳向虫背:“当年运烟土的船,压的就是这脉。”
山坳传来汽车急刹声。穿条纹西装的男人带着推土机,履带碾过新发的茶苗畦。
合同拍在秧田水里:“最后通牒!”道夫捞起湿纸,墨迹游走成忍冬纹,与阿梨肩胛淡去的胎记重合。男人冷笑:“你娘试毒的补偿金...”话音未落,道夫怀里的秧马突然脱手,木座板砸中推土机履带。
杉木裂开的刹那,板芯掉出枚顶针——内壁“山青松”三字正钉在合同签名栏。推土机突然熄火,油箱漏出的不是柴油,而是泛黄的烟膏。阿梨腕间结痂的疤骤然崩裂,脓血滴进秧田,水面浮起姨太的珍珠粉盒。
暴雨突至,男人躲进轿车。道夫掀开秧马座板,夹层里黏着团桑皮纸。纸面光绪茶商的指纹下,小字显露:“...以秧马抵债...”。阿梨的棕蓑衣被雨浸透,破洞处钻出茶苗芽突然疯长,藤蔓缠住轿车排气管。
瞎子婆婆的盲杖插入秧田。杖身暴出根须扎向地底,带出的泥浆里裹着半截银镯。道夫将银镯套上秧马扶手,镯内方程式遇雨发光,缺角处由珍珠粉补齐。推土机猛地轰鸣前冲,履带却深陷秧田——泥坑里赫然露出铸铁界桩的鹰头雕纹。
晨雾里轿车狼狈倒车。男人甩出玻璃药瓶:“毒泉新方!”药液泼向茶苗畦,嫩叶瞬间卷曲。道夫抡起秧马砸向药瓶,杉木座板裂口忽现娘亲刻的“赎”字。
字痕遇药液发烫,灼穿瓶底滴进田。秧根处突然拱动,钻出群蓑衣虫噬咬卷叶。虫身金纹连成完整方程式时,阿梨撕下蓑衣内衬浸入毒泉。粗布吸饱黑水后沉如铁砣,她奋力抛向轿车——湿布贴上引擎盖,显出光绪年间的鸦片押运图。
道夫扒开秧马裂缝。杉木芯里嵌着娘亲的补甑搪瓷片,“火净孽”三字灼灼放光。他掷出瓷片击碎挡风玻璃,飞溅的碎渣里裹着颗金牙。
男人突然掐颈咳嗽,喉管钻出条带钢翅的茶蚕。蚕王振翅扑向推土机,钢翅旋削处履带断裂。深坑里的铸铁界桩完全显露,桩身缠满新发的茶苗根须。
阿梨腕间血痂尽褪,新肉纹路如秧马木纹。她拾起金牙埋入毒泉,泉眼咕嘟翻出清波。道夫看见水底沉着半角合同,纸浆里游出只蓑衣虫,虫背金纹正与秧马裂痕重合。
轿车仓皇退走时,排气管缠的茶藤自行脱落。道夫扶正秧马,座板裂缝里钻出株茶苗,根须缠着那枚顶针,针内“山青松”三字映着晨光,在秧田水面投下细长的“山”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