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把鹤嘴锄深深杵进铁锈色的沙地里,滚烫的金属碎屑立刻沿着锄柄向上蔓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毒蛇在吐信。他左眼深处那点活水纹的金光,在正午的毒日头下蛰伏着,像一粒烧红的铁砂嵌在瞳孔里。额头上那道被沙漏印记崩裂留下的暗红疤痕,此刻正一跳一跳地抽痛,仿佛里面埋着颗不甘心死去的心脏。埃米莉的摇篮曲早已沉寂,但偶尔,当风卷着铁砂刮过耳际,比利恍惚间仍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唱,尖细、扭曲,像生锈的琴弦在风里断断续续地呻吟。
“见鬼的鬼地方。”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被干燥灼热的空气蒸发了。锈铁平原,名副其实。目光所及,大地铺满了暗红色的铁屑,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细小的碎骨上。风是这里唯一活着的暴君,它永不停歇地卷起铁砂,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暗红色的尘柱,像一根根从地狱伸出的手指,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撕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硫磺燃烧后又冷却的甜腻气息,吸进肺里,火烧火燎。
他扯下脖子上早已被汗水和铁尘染成褐色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汗巾粗糙的纤维刮过额头的伤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着锄柄的左手。缠在上面的、矿婴的裹尸布早已在之前的挣扎中化为灰烬,但掌心残留的灼痛感却挥之不去。那感觉很奇怪,不是皮肉被烫伤的痛,更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贪婪的嘴,正隔着皮肤吮吸着他的生命力。他摊开手掌,掌心皮肤下,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丝线正缓缓游动,如同活物。它们似乎被鹤嘴锄柄上那暗红的木质纹理所吸引,又或者,是这柄古老的工具本身在无声地呼唤着它们。
比利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压制那诡异的吸吮感。他抬起头,眯起仅剩的右眼,望向平原深处。地平线在热浪中扭曲、晃动,像一条被烤得卷曲的蛇皮。就在那扭曲的尽头,一片低矮、破败的轮廓在铁红色的尘雾中若隐若现。
枯骨镇。地图上最后一个人烟标记点,也是锈铁平原上唯一能喘口气的绿洲——如果那几口据说还没完全干涸的苦水井还能算数的话。
枯骨镇的名字比它的景象更让人心头发毛。所谓的镇子,不过是几十间用锈蚀铁皮、风干兽骨和不知从哪拖来的巨大矿车残骸勉强拼凑起来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里。镇子外围插着一圈削尖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管权当篱笆,几具风干的、不知是人还是野兽的骸骨被随意地挂在上面,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望着荒原。空气里那股铁腥味更浓了,还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馊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腐肉在烈日下缓慢发酵的甜腻臭味。
比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近镇口。几个靠在“篱笆”上、裹着破布片、眼神浑浊得像泥潭的男人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的鹤嘴锄和他那只深嵌着金光的左眼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漠然地垂下,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会移动的石头。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干瘪起皱,像被风干的橘子皮。比利注意到,其中一个人裸露的小臂上,几道极其黯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金色细纹正缓慢地蜿蜒爬行,如同皮下潜伏的寄生虫。
镇子中心唯一像点样子的建筑,是一间用半截废弃火车车厢改造的“酒馆”。车厢顶上的烟囱歪斜地冒着黑烟,门口挂着一块被铁砂打得千疮百孔的木板,上面用焦炭歪歪扭扭地写着:“铁锈桶”。比利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精、汗臭、呕吐物和浓重铁锈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昏暗的光线下,几十个形容枯槁的男男女女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喧哗,只有一片令人压抑的、死气沉沉的寂静。偶尔响起几声短促、沙哑的咳嗽,或者酒液倒入破杯子的“咕咚”声。所有人的动作都显得迟缓、僵硬,眼神空洞地聚焦在面前的空杯或肮脏的桌面上。比利甚至看到角落里有个人,正用一把生锈的小刀,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刮着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刮下带着血丝的皮屑,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稀世珍宝。他手臂上,几道比外面那人更清晰些的金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喝点什么?还是找点别的‘乐子’?”一个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比利耳边响起。
比利转头,看到一个瘦得像竹竿、脸上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老头站在吧台后。他穿着一件油腻得发亮的皮围裙,稀疏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浑浊的眼睛像蒙着灰的玻璃珠。他手里拿着一块同样油腻的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一个豁了口的锡杯。吧台本身是一块巨大的、布满凹坑和划痕的暗红色金属板,边缘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雕刻痕迹,让比利无端想起墓碑镇酒馆那饱经风霜的吧台。
“水。”比利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老头嗤笑一声,露出几颗焦黄发黑的牙齿:“水?新来的?这里只有‘铁锈’。”他用下巴指了指吧台上一排黑乎乎的陶罐,里面盛着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腥味的暗红色液体。“一个铜子儿一杯。或者…”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比利腰间的鹤嘴锄,又落在他那只异常的左眼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用点别的东西换。”
比利没理会他话里的暗示,摸出几枚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图案的旧铜币拍在油腻的吧台上:“水。干净的。”
老头撇撇嘴,慢吞吞地收起铜币,转身从吧台底下摸出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皮囊,拔掉塞子,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味的清水气息飘散出来。他倒了小半杯浑浊的水推给比利。
比利端起杯子,浑浊的水里似乎还漂浮着细微的铁砂。他正要喝,左眼深处那点金光突然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像被针扎了一下。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贪婪渴望的“嗡鸣”感,顺着握杯的手指传来。他动作一顿,低头凝视着杯中水。浑浊的水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比尘埃还小的金色光点,正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这水…哪来的?”比利的声音沉了下来。
老头擦杯子的动作停住了,浑浊的眼睛盯着比利,咧开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井里打的呗。还能哪来?老天爷赏的‘活水’。”他刻意加重了“活水”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意味。
比利没再问,他放下杯子,没喝。目光扫过酒馆里那些麻木、枯槁的面孔,扫过他们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扫过角落里那个还在专注刮着自己手臂的人。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镇子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慢矿化的活体矿石。而那所谓的“活水”井,恐怕就是源头。
他转身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一个身影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个女人。她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斗篷,露出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是同样的灰黄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她的眼睛,却异常地亮,亮得有些瘆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绝望与贪婪的火焰。她枯瘦如柴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缝制的小口袋,袋口用一根细绳死死勒住。
“外乡人…”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急切,“你…你身上有‘光’…我看见了!你左眼里有‘光’!”她猛地凑近,比利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重的铁锈和汗馊混合的臭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水纹的硫磺甜味。“你有‘金子’!对不对?给我!给我一点!一点点就好!”她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颤抖着抓向比利那只嵌着金光的左眼。
比利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枯爪般的手。女人抓了个空,身体踉跄了一下,眼中疯狂的光芒更盛。她不再看比利,而是神经质地低头,用牙齿咬开紧紧勒住小口袋的细绳,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袋口松开,她颤抖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几粒东西滚落出来。
不是金子。
是几颗…牙齿。人类的牙齿。有些还带着暗红的血丝和牙床的碎肉,有些则已经发黄发黑。其中一颗门牙上,赫然缠绕着几道极其清晰、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动的金色细纹!那金光在昏暗的酒馆里显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
“看!看啊!”女人将那颗缠着金纹的牙齿高高举起,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盖过了酒馆里死寂的背景音,“‘活金’!我的!我的‘活金’!它能长!它会变大!它会给我带来真正的金子!无穷无尽的金子!”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喷溅。酒馆里那些原本麻木的面孔,此刻齐刷刷地转向她,或者更准确地说,转向她手中那颗发着妖异金光的牙齿。无数道浑浊、空洞、却又在瞬间被点燃了同样疯狂火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点金光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女人尖利的叫喊和一片粗重起来的喘息声。
比利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明白了。活水纹的污染在这里找到了新的、更可怕的传播方式——它不再仅仅满足于吞噬血肉,它开始利用人类最原始的贪婪,将自己伪装成“活金”,一种能“生长”、能带来“财富”的瘟疫!它寄生在人体上,以血肉为养料,同时分泌出这种带着微弱活性的金色物质,诱惑着宿主去收集、去掠夺,去传播更多的“种子”!这枯骨镇,已经成了活水纹精心培育的温床,一个被“活金”瘟疫彻底吞噬的疯人院!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鹤嘴锄柄传来的温热感似乎在提醒他,也似乎在催促他。他握紧锄柄,转身就要挤出人群。
“拦住他!”吧台后的老头突然尖声叫道,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和那女人一样的疯狂贪婪,“他眼里的‘活金’!比牙齿上的更亮!更纯!抓住他!”
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铁锈桶”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原本麻木迟缓的镇民,此刻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从四面八方朝着比利扑了过来!动作之迅猛,与之前的死气沉沉判若两人!贪婪彻底点燃了这具行尸走肉!
比利瞳孔骤缩!他猛地抡起手中的鹤嘴锄!沉重的锄头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最先扑到面前的一个壮汉肩膀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那壮汉惨嚎一声,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倒飞出去,撞翻了两张破桌子。但诡异的是,他肩膀碎裂的伤口处,喷涌而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粘稠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暗红色液体!那液体溅落在地板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强酸在腐蚀,同时一股更浓烈的铁腥味和硫磺甜味弥漫开来!
这景象非但没有吓退其他人,反而像在饥饿的狼群面前抛下了带血的鲜肉!更多的镇民,眼中燃烧着更炽烈的疯狂,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他们挥舞着生锈的匕首、断裂的椅子腿,甚至直接用枯瘦的手爪抓挠撕咬!
比利左眼深处的金光骤然变得炽烈!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他怒吼一声,不再留手,鹤嘴锄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死亡旋风!每一次挥击都势大力沉,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锄刃所过之处,骨断筋折,暗红色的“金血”四处飞溅!整个酒馆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破碎的桌椅、飞溅的粘稠液体、凄厉的惨叫和疯狂的嘶吼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