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两日,才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空虽未放晴,依旧是一片沉郁的铅灰色,但那份仿佛要将天地都冻结的酷寒,似乎随着雪止而稍稍缓和了些许。听竹轩的屋顶积了厚厚一层雪,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凌,如同水晶帘幕,在昏白的天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院中的积雪更深了,几乎要没过成年人的膝盖。顾言每日清晨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理出一条从厢房通往厨房、书房以及茅房的狭窄小径。铁锹与冻硬的积雪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他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浓浓的白雾,眉睫上也很快结了一层细小的霜花。
沈星晚则负责将屋内所有的炭盆都生得旺旺的。堂屋、书房、甚至墨尘和念初的房间,她都细心照料着,确保无处不在的暖意,足以抵御这雪后更加凛冽的寒气。她还特意在堂屋的炭盆边,用一个小泥炉煨着一壶热水,里面泡着几片生姜和红枣,随时可以倒出驱寒。
那盏紫檀竹影灯,几乎成了堂屋的常明灯。白日里,它散发着温润的光晕,与窗外清冷的雪光抗衡;夜晚,它更是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在无比安详宁静的氛围之中。
顾言完成了那个精巧的妆奁后,并未停歇,又开始着手新的物件。这次,他做的是一张可以折叠收纳的竹制小几,桌面略倾斜,专为沈星晚阅读医书或抚琴时放置书卷、琴谱所用。构思不算复杂,但胜在轻便灵巧,且折叠处的机关需得稳固。
他依旧伏在堂屋的桌案前,就着灯光和炭火的暖意,仔细打磨着竹片的边缘,计算着榫卯的角度。沈星晚则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着《百草图鉴》,正对照着几株冬日里也能寻到的耐寒草药的图样,仔细辨认着旁边的文字注解。
屋内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顾言手中工具与竹木接触的细微声响。
沈星晚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疲涩,便抬起头,揉了揉眉心。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面顾言的身上。他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神情是惯有的专注。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正稳稳地握着一把小巧的刨子,在竹片上来回推动,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感。
看着看着,她的心思便有些飘远。想起他初来时,那满身的戒备与冰冷,如同这屋外的冻土;想起他如今沉静制器时,眉宇间偶尔流露出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柔和。这改变,何其不易,又何其珍贵。
她轻轻起身,没有打扰他,走到那架古琴前。净手,焚香,然后在琴凳上坐下。
她没有立刻开始弹奏,只是将双手轻轻置于琴弦之上,感受着那冰凉的丝弦触感。她闭上眼,调整着呼吸,将方才看书带来的些许疲惫,以及心中那份因他而生的柔软情绪,慢慢沉淀。
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尖微动。
一曲《梅花三弄》的引子,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缓缓流淌而出。琴音清越,带着一丝冬日特有的冷冽,却又因这屋内的暖意和她此刻的心境,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润。
顾言手中的动作,在琴音响起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竹片,但那刨子推进的速度,却似乎悄然与那清越的琴音合上了节拍。
沈星晚的琴艺,在这段雪困的日子里,确实精进了不少。指法愈发娴熟,对曲中意境的把握也更深了一层。《梅花三弄》本是赞颂梅花凌霜傲雪之高洁,此刻由她弹来,少了几分孤高,却多了几分坚韧中的温柔,仿佛那冰雪中绽放的红梅,并非为了标榜孤傲,而是为了向这严寒的世界,证明生命与温暖的存在。
琴音在温暖的空气中盘旋、升腾,与炭火的暖意、灯光的温然交融在一起。那清冷的旋律,竟奇异地被这室内的暖意所中和,变得不再刺骨,反而如同暖玉生烟,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顾言静静地听着。他不懂琴曲背后的故事与寓意,却能从那起伏的旋律、轻重缓急的节奏中,感受到弹琴之人的心绪——是宁静的,是满足的,是带着对这片安宁的珍视与对身边人的缱绻柔情。
他的心中,那片被琴音拂过的土地,仿佛也生出了茸茸的暖意。过往那些在风雪中挣扎求存的残酷记忆,在这温暖的琴音与眼前安宁的景象面前,渐渐淡去,失去了刺痛他的力量。
他放下手中的刨子,拿起一块细砂纸,开始打磨已经成型的竹几桌腿。打磨的声音极其细微,几乎被琴音所掩盖,但他做得很认真,仿佛在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演奏,与她的琴音遥相呼应。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堂屋内缓缓消散。
沈星晚轻轻按住犹自微颤的琴弦,抬起头,望向顾言。
顾言也恰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她。四目相对,在温暖的光晕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无需言语的懂得与安宁。
“这曲子,很适合落雪的时候听。”沈星晚轻声道。
“嗯。”顾言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因弹琴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很好听。”
他站起身,走到那小泥炉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枣茶,递到她手边。
“暖暖手。”他说。
沈星晚接过,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那暖意顺着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她低头抿了一口,辛辣的姜味与甘甜的红枣味融合,驱散了最后一丝因弹琴而带来的指尖凉意。
“谢谢。”她抬眼,对他展露一个温柔的笑颜。
顾言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满足的笑容,只觉得这满室的暖意,似乎都不及她此刻眉眼间的温度。
窗外,是冰封雪裹的酷寒世界;窗内,是炉暖琴心,温情脉脉。这一曲《梅花三弄》,弹奏的不仅是梅花的傲骨,更是他们在这冰雪围困中,彼此依靠、相互取暖的笃定情深。雪虽未融,心已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