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市中心,特设国际法庭。
凌晨四点半,第三重安检站,军警荷枪实弹,警犬嗅过每个角落。
装甲车在白色帐篷下停稳,引擎声压过街角公鸡的啼鸣。
我坐在车内摸了摸胸口,防弹背心又硬又闷,腋下已经渗出汗来。
外面的泰国兵比我还紧张,食指贴在扳机护圈上,不时用目光扫视四周斑驳的树影。
阳光还没升起,但他们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
\"测试,一二三。\"
默哥调试着耳麦,声音有点发涩,昨晚他几乎没睡,两次出去抽烟,回来时指缝间全是烟味。
现在他正盯着车窗外,目光在狙击手可能藏身的制高点间逡巡,不时按住耳麦低声交流。
\"身份确认。\"他突然转向我。
\"A-32,男,26岁,证人。\"我条件反射地回答。
\"再来一遍。\"默哥不满意,\"出庭姓名?\"
\"林川。伪造身份,职业翻译。\"
\"主审法官?\"
\"格雷厄姆,英国籍,国际法庭特派。\"
\"被告坐在什么位置?\"
\"法庭中央右侧,双层被告席,前排主犯后排从犯。\"
\"看哪里?\"
\"只看法官和检方,不看被告,不看旁听席。\"
默哥点头,从口袋掏出药片:\"吃了,帮助集中注意力。\"
军方特供,改良型苯丙胺,能维持四小时高度警觉而不产生嗜睡副作用,我摇头拒绝。
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不需要药物,光用指法就能稳定心神。
十年前表叔教的第一课:乱中求稳,急中求静。
身后车门打开,化妆师钻进来,手中提着一个旧式工具箱。
外表五十多岁,华裔,脸上的法令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
她默不作声地摊开工具,麂皮手套上沾着昨日的粉底。
\"低头。\"
冰凉的硅胶贴上脸颊,她手法老道地为我填充颧骨轮廓。
接着是浅棕色染发剂,特制隐形眼镜。
一系列操作后,镜中人有七分像我,三分陌生。
我愣了下:\"你以前是......\"
\"停尸房化妆师。\"她手上动作不停,\"现在兼职证人保护计划。薪水更高,不用接触死人。\"
一阵古怪的沉默,她收起工具箱,最后看了我一眼:\"林先生,能活着指证那些人渣,多少冤魂都等着这一天。\"
化妆师离开后,装甲车重新启动,穿过几道关卡,停在法庭后门的卸货区。
这里被临时改造成安全通道,混凝土墙上挂着陈旧的灭火器,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泥印记。
两名特警拉开车门:\"到点了。\"
我钻出车厢,被夹在人墙中穿过三道钢化玻璃门。
沿途的监控像眼睛一样转动,追踪着我的位置。
最后的安检门前,一名操着英式口音的安全官拦住队伍:\"最后检查。\"
我张开双臂,他用金属探测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在我胸前的防弹背心处停留片刻。
\"证物在安全室。\"他干脆地说,\"随身不能带任何东西,包括钢笔、钥匙、戒指。\"
穿过最后一道门,进入证人等候室。
这里比我想象的简陋了,一张铝制桌子,两把折叠椅,角落放着台老旧夏普牌电视机,正播放着法庭内的实况。
被告席上已经坐了一排人,为首的正是白经理,今天他穿着囚服,双手戴着特制手铐,脖子上挂着翻译设备,看起来疲惫但傲慢依旧。
身旁白三爷也在,他比记忆中消瘦,颧骨凸出,目光阴鸷地扫视法庭。
余光中,我看到被告席后方坐着整整一排西装革履的律师,至少十二人,个个神情自若,桌上堆满了文件夹和记事本。
对面检察官席只有四人,着装朴素,神情凝重。
中间那位是我见过的国际刑警代表,前天晚上他来安全屋对接过证词。
\"三分钟。\"门口的特警示意。
我闭上眼,进入罗甲门的冥想状态,七秒吸气,屏住三秒,八秒呼气。
反复五次,心跳慢慢平稳,如同坐在牌桌前准备决战。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局,只是赌注从筹码变成了人命。
我调整了下领带,那是件廉价的涤纶制品,专门挑选的,与我平时的品味相反。
\"走吧。\"默哥拍拍我的肩。
穿过气密门,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法庭比电视里看到的要小,却更压抑。
暖气开得过足,空气干燥发闷,木质座椅上的漆有些剥落,能看出年代久远。
法官席高高在上,五位不同肤色的法官端坐其中,神情肃穆。
我被引导到证人席,那是个半封闭的木质隔间,话筒年代久远,漆面已经斑驳。
指尖触到桌面,能感觉到表面细微的划痕,不知是多少证人紧张时留下的。
余光看到被告席上的动静,但我刻意不去直视。
按照计划,视线只在法官和检方之间移动。
法警示意起立,我照做,听着首席法官用英语宣读程序。
身旁的泰语翻译小声重复,话筒传出细微的电流声。
\"宣誓。\"
我右手放在《圣经》上,虽然我不信教,但规矩如此。
\"我庄严宣誓,我将讲述全部真相,唯有真相,绝无隐瞒。\"
坐下后,我将话筒调整到适当位置,余光扫过旁听席。
前排是获准入场的媒体记者,神情专注,笔尖悬在纸上。后排坐着各方观察员,表情各异。
\"证人身份确认。\"首席法官开口,声音通过老式扩音系统有些失真。
\"林川,男,26岁,中国籍。\"我平静回答,用的是化名。
\"证人与被告的关系?\"
\"我在2004年至2005年期间,以卧底身份潜入被告控制的电信诈骗组织,记录了其犯罪活动。\"
声音很平稳,只有我知道指尖在桌下掐出了半月形的痕迹。
抬眼时不经意扫过被告席,看到白经理眯起眼睛,瞳孔收缩,他在重新计算我的价值和威胁性。
旁边的白三爷则下意识摸了摸耳垂,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园区时我就注意到了。
首席检察官站起来,五十多岁的美国人,灰白头发,肩膀宽阔,走路带着军人气质。
他靠近证人席:\"林先生,请您详细描述白家组织的架构和业务范围。\"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陈述。
从白家的五级结构说起:白老爷子为首的决策层,白经理代表的执行层,各园区主管构成的中层,技术和安保人员组成的骨干层,最底层是被胁迫的\"工人\"。
阐述时目光从自己的笔记移向法官,然后再转向检察官,仿佛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工作汇报。
\"整个组织横跨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国,拥有至少十七个'电诈园区',每个园区关押两百到五百名被害人。\"我指向法庭上的立牌地图,声音平稳如庭审老手。
\"这些园区按功能分工:A类园区负责电话诈骗,b类园区执行网络诈骗,c类园区培训新人,而d类园区...\"
这里我停顿片刻,喉结滚动:\"d类园区,也就是'红楼',专门培训女性进行特殊服务和长期情感诈骗,俗称'杀猪盘'。\"
法庭上针落可闻,连记者手中的圆珠笔都停在半空,那种特有的咔哒声也消失了。
\"请描述您在园区的所见所闻。\"检察官说。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是一场漫长的验牌过程。
我详述了园区的日常运作:从最初的招募诱骗,到暴力控制,再到业绩考核和惩罚机制。
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精准,就像千术手法中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容有误。
说到白经理亲自指挥的\"惩戒日\"时,法庭上有人倒吸冷气。
那天十七名试图逃跑的\"工人\"被集中示众,轮流接受电击、水牢和皮鞭,两人因伤重不治。
所有过程被录在录像带上,在各园区放映作为警示。
\"我亲眼目睹被告白某某,\"我直视着检察官的额头,避开他的眼睛,老千的习惯,看额头可以给人目光接触的错觉。
\"命令将一名十八岁女孩关进'黑屋'。这个惩罚室只有一平方米,无法站直,没有光源,每天只提供一杯水,没有食物。''
''七天后,这名女孩精神完全崩溃。\"
\"还有其他类似案例吗?\"检察官问。
\"有。\"我的声音不变,但指尖已经陷入掌心,疼痛帮助我集中注意力。
\"2005年2月14日,情人节,十一号园区d区,也就是'红楼',发生集体自杀事件。\"
法庭上的空气凝固了。就连站在墙边的法警都绷紧了身体。
\"十二名被强迫进行'杀猪盘'训练的年轻女性,得知她们诱骗的对象中有人自杀后,集体服用偷藏的清洁剂。''
''我赶到时,只有三人还有生命体征,最终只救回一人。\"
我克制地停顿,冷静补充:\"死者中最小的,是一名湖南女孩,刚满十六岁。\"
这句话像块石头落进死水,激起一圈涟漪。
旁听席上有人低声啜泣,一位女记者捂住嘴巴,肩膀轻微颤抖。
\"被告对此有何反应?\"检察官问。
\"白经理原话是:'死了正好,省事,换下一批。'白二爷补充说要注意处理尸体,别留痕迹。\"
法庭上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法官不得不敲击法槌要求安静。
我注意到白经理面不改色,眉头却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他感到被威胁时的习惯动作。
正当我继续作证时,被告席后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反对!这些证词缺乏第三方佐证,全凭证人一面之词,我方质疑证人的动机和证词可信度。\"
是白方首席律师,约翰逊,美国人,擅长刑事辩护,去年才在香港为一名毒枭成功脱罪。
我悄悄观察他的小动作:左手食指在桌面轻点三下,正好是赌场老千使诈前的习惯性动作,看来是要出杀招了。
法官看向检方:\"检方如何回应?\"
检察官神色不变:\"我们有充分证据佐证证人的陈述,首先是证人在潜伏期间秘密记录的日志和图像,其次是多位受害者的一致证词,第三是从白家电脑中恢复的数据文件。\"
他走向证物台:\"现在,请允许播放证人在园区秘密拍摄的影像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