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将京城的飞檐斗拱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黛色。城西悦来茶馆的二楼却灯火通明,二十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茶客们嗑着瓜子,茶碗与桌面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混着南腔北调的闲聊,在雕花木梁间嗡嗡作响。穿青衫的说书人王瞎子往醒木上啐了口唾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斑驳的梨花木讲台上一叩,满堂喧嚣骤然凝在半空。
\"今儿个咱讲段新的!\"王瞎子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用朱砂写着\"闺阁贼影\"四字,墨色晕染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孩童信手涂鸦。
\"王瞎子又要扯哪家小姐的闲篇?\"前排穿粗布褂子的脚夫把烟袋锅往桌腿上磕了磕,露出黄黑的牙齿。
王瞎子翻了个白眼球——他左眼本就蒙着块黑布,这动作倒显得格外滑稽:\"说出来吓死你们!将军府那位二小姐,沈若柔!\"
角落里,春桃攥着帕子的手指骤然收紧,帕子边角被绞成麻花状。对面的沈微婉却用茶盖拨着浮沫,青瓷茶碗在暮色里映出她弯弯的眼角,指尖叩了叩桌沿上的茶渍:\"慌什么?且看他怎么说。\"
\"那沈二小姐啊,\"王瞎子把折扇往腰间一插,双手比划着,\"生得是柳叶眉、樱桃口,走在路上风都吹得倒,谁知道肚里全是弯弯绕!前儿个晌午,她瞅准嫡姐沈微婉去上香,踮着脚尖就溜进西跨院,跟做贼似的!\"
\"扯吧你!\"后排卖糖葫芦的老汉把扁担往墙上一靠,\"将军府的金枝玉叶,能做这等腌臜事?\"
\"您老别急啊!\"王瞎子拍得讲台咚咚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麻雀,\"等沈大小姐回来找翡翠镯子,满院子翻箱倒柜,急得直掉泪——您猜怎么着?她家那只大黄狗,\"他故意压低声音,突然拔高八度,\"叼着镯子从柴房跑出来了!镯子上还缠着金黄的狗毛,跟二小姐箱子里抖落出来的一摸一样!\"
\"哈哈哈!\"满场爆发出哄笑,有茶客笑得拍桌子,震得茶碗里的茶水泼在邻座衣襟上。穿绸缎马褂的公子哥笑得前仰后合:\"合着将军府抓贼,还得靠条狗?\"
\"可不是嘛!\"王瞎子唾沫横飞,\"那二小姐被堵在当院,脸比灶王爷还红,偏要狡辩说'我是怕妹妹学坏才收着',结果大小姐拿出刻着'婉'字的玉契,气得三长老拿拐杖直敲地!最后被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扔进柴房喂蚊子咯!\"
春桃\"噗嗤\"笑出声,惊得邻桌的猫跳上窗台。沈微婉用茶盖掩着嘴,指节却因憋笑而泛白。她特意让春桃多塞了两钱银子,果然王瞎子把\"狗叼赃物\"的细节说得活灵活现,连大黄狗摇尾巴的动作都描绘得有声有色。
\"还有更绝的呢!\"王瞎子见茶客们扔来的铜板在讲台堆成小山,越发来了精神,\"二小姐关在柴房还不老实,偷偷让丫鬟小莲塞钱给守门的,想编瞎话反咬大小姐——嘿!刚把碎银递出去,就被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春桃抓了个正着!\"他突然模仿起春桃叉腰的模样,\"春桃姑娘说了:'二小姐想雇人泼脏水?先问问我们家小姐手里的账本答不答应!'\"
\"好!\"茶客们拍着桌子叫好,有个穿短打的汉子笑得直拍大腿:\"这春桃姑娘够厉害!比那二小姐强百倍!\"
王瞎子得意地抹了把汗,收起醒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
沈微婉朝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立刻上前,将两锭五两重的银子塞进王瞎子腰间的钱袋。王瞎子掂了掂分量,黑布下的眼珠骨碌一转,满脸褶子笑成核桃:\"姑娘放心!明儿准保加段'二小姐偷鸡蚀米',再编段顺口溜给孩子们传唱!\"
两人刚踏出茶馆,夜风卷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扑面而来。七皇子萧煜斜倚在对面酒肆的朱漆柱旁,月白长衫被风吹得扬起一角,腰间玉带扣在灯笼下闪着微光:\"沈大小姐这手'市井造势',倒比金銮殿的奏折还厉害。\"
沈微婉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阴沟:\"殿下见笑了,不过是让百姓们知道些'真相'罢了。\"
\"真相?\"萧煜走近两步,雪松香气混着淡淡酒香,\"本皇子倒好奇,那大黄狗叼镯子的戏码,是如何编排的?\"
\"不过是狗饿了,叼着镯子找吃的罢了。\"沈微婉眨眼,睫毛在灯笼下投出扇形阴影,\"重要的是结果——她偷了东西,不是吗?\"
话音未落,旁边陋巷突然爆出哭喊。沈微婉挑眉望去,只见四个粗使婆子围着个小丫鬟拳打脚踢,那丫鬟发髻散乱,正是沈若柔的贴身侍女小莲。
\"小贱人!敢偷主子的月钱!\"
\"还想替二小姐买通说书人?往大小姐身上泼脏水!\"
春桃认得那是将军府的管事婆子,连忙挤进去打听。回来时脸上似笑非笑:\"小姐,小莲揣着二小姐攒的碎银,想偷偷买通王瞎子说您坏话,结果刚把钱递出去,就被巡院的婆子撞见了。\"
沈微婉闻言低笑,指尖轻抚过廊柱上的裂纹:\"哦?她倒是执着。\"
萧煜看着她眼中狡黠的光,折扇敲了敲掌心:\"看来柴房的蚊子,还没让她长够记性。\"
\"那就让她记得更清楚些。\"沈微婉转头对春桃道,\"去告诉王瞎子,明儿的段子再加两段:一段讲'二小姐买凶被捉',一段讲'丫鬟反水供出主谋'。\"
春桃领命而去。萧煜望着沈微婉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你就不怕闹得太凶,将军府的门楣挂不住?\"
\"门楣?\"沈微婉嗤笑一声,望着将军府方向的沉沉夜色,\"柳氏克扣中馈时,门楣在哪里?她把我往火坑里推时,门楣又在哪里?与其让蛀虫啃空梁柱,不如拆了旧梁换新柱。\"
萧煜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本皇子倒觉得,这旧梁拆得好。\"
次日黄昏,悦来茶馆已被挤得水泄不通。王瞎子刚一拍醒木,茶客们就齐声喊道:\"讲二小姐!讲二小姐!\"
\"好嘞!\"王瞎子清了清嗓子,\"昨儿个讲到二小姐偷镯子被狗抓包,今儿个咱说说她'买凶不成反被打'!\"他唾沫横飞地讲着小莲如何被捉,沈若柔如何在柴房里跺脚咒骂,甚至模仿起沈若柔尖利的嗓音:\"'沈微婉!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嘿!话音没落,就被婆子塞了一嘴稻草!\"
\"哈哈哈!\"茶客们笑得东倒西歪,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笑得把眼镜都推到了额头上。
\"还有更逗的呢!\"王瞎子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街头孩子们新编的顺口溜——\"他故意用尖细的嗓音唱道:
\"二小姐,手儿痒,
偷拿姐姐翡翠镯,
大黄狗,鼻子灵,
叼着赃物满院跑,
二小姐,嘴儿硬,
说是为姐好,
二十板子柴房蹲,
买凶被捉脸丢尽!\"
满堂哄笑如雷,铜板像雨点般砸向讲台。沈微婉坐在角落,听着春桃转述街上的见闻,笑得前仰后合。连旁边喝茶的萧煜都忍不住放下茶碗,嘴角弯出难得的弧度。
\"够了,\"沈微婉擦着笑出的眼泪,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戏演得差不多了,也该送她上路了。\"
萧煜挑眉:\"如何送?\"
沈微婉凑近他,压低声音:\"自然是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慈云庵的素斋,不是挺适合她悔过的吗?\"
萧煜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知道她已胸有成竹。晚风穿过窗棂,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远处传来孩童们传唱顺口溜的声音,清脆的童声里,是沈若柔再也无法翻身的命运。
而此刻的柴房里,沈若柔蜷缩在稻草堆上,听着墙外传来的哄笑和歌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稻草扎进肉里,却远不及心口的恨意来得疼痛。她不知道,沈微婉早已备好了文书,只等三长老一句令下,就将她送往城郊的慈云庵,永世不得回京。
沈微婉站在窗前,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褪去,月光爬上将军府的檐角。她想起前世死在雪地里的寒冷,想起柳氏虚伪的嘴脸,想起沈若柔得意的笑。如今,那些人那些事,都将化作尘埃。
\"沈若柔,\"她对着月光喃喃自语,嘴角勾起冰冷的笑,\"这只是开始。\"
萧煜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却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两人并肩而立,望着京城的万家灯火,谁也没有注意到,柴房的角落里,一只蜘蛛正在结网,网中央粘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