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晨雾还裹着露水冷意,将军府西跨院的青石板路上就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沈微婉歪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任由春桃将绞好的墨色发绳绕成双环髻,铜镜里映出她微挑的眉梢——院门外那阵由远及近的哭嚎,比昨儿算准的卯时三刻还早了半盏茶。
\"小姐,这声儿听着像柳夫人在角门那儿撒泼呢。\"春桃攥着木梳的手紧了紧,雕花梳齿在鬓边绞出一缕碎发,\"昨儿您刚堵了她要库房钥匙的口,今早就来寻后账了?\"
沈微婉指尖碾过妆台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前世就是这玩意儿引她入了圈套。她对着镜中映出的晨光扯了扯唇角,发间珍珠流苏随动作晃出细碎光影:\"来得好,省得我再费心思请她。去,把那盆昨儿泡好的茉莉水端来,我倒要瞧瞧,这位'慈眉善目'的婶娘能用什么把戏哭花了妆。\"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被撞开道缝,柳氏披头散发的身影就挤了进来。她身上那件月白素纱衫反着穿,领口歪歪扭扭地挂在肩头,发髻上的碧玉簪斜插着,几缕湿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活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母鸡。
\"我的好侄女哟!\"柳氏\"噗通\"跪坐在青砖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就嚎开了,眼泪混着胭脂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你可要给婶娘做主啊!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婆子我为了将军府熬白了头,如今连库房的门都摸不着......\"
沈微婉慢悠悠起身,月白襦裙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风。她走到门槛边停住,歪着头打量地上的人,眼尾那点朱砂痣在晨光里晃得柳氏心头一跳——这丫头往日里见了她都怯生生的,怎的今日眼神亮得像淬了冰?
\"婶娘这是唱的哪出?\"沈微婉抬手抚了抚鬓边流苏,声音甜得像含了蜜,\"大清早披头散发跪在我这儿,莫不是昨夜让什么脏东西附了身?昨儿我还见厨房新腌的芥菜疙瘩少了俩,难不成是婶娘您半夜摸黑偷吃,让耗子追得摔了跟头?\"
周围洒扫的婆子们\"噗嗤\"笑出声,又赶紧低头用帕子掩了嘴。柳氏被噎得脸色发青,指甲在青砖缝里抠出几道白印:\"你......你个小蹄子胡说什么!我是为了库房的事才......\"
\"库房?\"沈微婉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袖口的银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哎呀婶娘不说我都忘了,前儿我找城西的瞎眼刘半仙算了一卦,他说库房上头悬着团黑气,是当年战死的兵魂没散干净。还特意叮嘱我,这钥匙万万不能给旁人,不然冲撞了煞气,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她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重则全府上下都要跟着遭报应呢!\"
柳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起上个月库房管事突然暴毙的事,后脊泛起一层凉意。可转念想到库房里堆着的绸缎玉器,她又咬了咬牙,猛地磕头撞向旁边的廊柱:\"罢了罢了!我这把老骨头活着也是碍眼,不如撞死了去地下找将军赔罪!\"
\"哎哎哎,婶娘您可别!\"沈微婉惊呼着上前,却不是去拉人,而是冲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立刻会意,转身从耳房搬来个半人高的榆木方凳,\"咚\"地立在柳氏面前。
\"婶娘您瞧,\"沈微婉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要扶柳氏往凳子上站,\"站着撞柱子多费劲儿,踩这凳子上,使足了劲一撞,保准儿能去得痛痛快快。要不要我再帮您把头上这玉簪拔了?听说拿尖儿往太阳穴上戳,比撞柱子更省事儿呢!\"
柳氏吓得魂飞魄散,原本搭在柱子上的脑袋\"嗖\"地缩回来,发髻上的玉簪\"哐当\"掉在地上。她看着眼前笑得天真烂漫的少女,突然觉得这张脸陌生得可怕——这哪里是以前那个任她搓圆捏扁的傻嫡女,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小妖精!
\"反了!你这孽障简直反了天了!\"柳氏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素纱衫下摆沾了满腿的尘土,\"我要去告诉老夫人,让她好好管教你这没规矩的东西!\"
\"婶娘慢走啊。\"沈微婉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目送柳氏踉跄离去的背影,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晨雾,\"对了婶娘,方才您磕头那地儿我回头让下人洒点糯米,免得您把脏东西带回去!\"
廊下的婆子们再也憋不住,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春桃递过帕子,看着自家小姐眼底的寒光,小声道:\"小姐,这柳氏吃了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她自然不会罢休。\"沈微婉接过帕子擦了擦指尖,那上面还留着方才扶柳氏时沾上的香粉味,\"去把老管家请来,我有要事吩咐。\"
辰时三刻,老管家佝偻着背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串库房的铜钥匙。沈微婉指了指窗边的梨花木桌,桌上摊着张泛黄的地契:\"管家,昨儿柳氏来要钥匙,您猜她怎么说?她说库房年久失修,再不开门就要塌了。\"
老管家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胡说!上月刚请了工匠看过,库房地基扎实得很!\"
\"所以我才编了个风水祭典的由头。\"沈微婉指尖划过地契上的朱砂印,\"管家,我想借这个由头清点库房。柳氏怕是早就往里面塞了私货,甚至可能安了眼线。\"
老管家沉吟片刻,从袖袋里摸出个油布包:\"大小姐,实不相瞒,昨儿您走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偷偷查了查库房的出入账。\"他展开油布,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账本,\"您瞧这匹云锦,入库时记的是十二匹,出库却写着十五匹,平白多了三匹......\"
沈微婉接过账本,指尖在墨迹模糊的数字上划过。前世她就是太信任柳氏,从未查过这些账本,直到将军府被搬空才知道真相。她合上账本,看向老管家:\"管家,今晚子时,您带上信得过的人,咱们悄悄进库房。\"
老管家刚走,窗外突然闪过道黑影。沈微婉猛地起身,推开后窗就看见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丫鬟正往墙角躲。那身形她认得——是柳氏身边最得宠的丫鬟绿萼。
\"站住!\"沈微婉提气追了出去,绣花鞋在石子路上踩出清脆的声响。绿萼跑得飞快,却在转过月亮门时被地上的竹竿绊倒,\"哎哟\"一声摔在青苔石凳上。
\"说,谁派你来的?\"沈微婉掐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力道让绿萼疼得龇牙咧嘴。
\"是......是夫人......\"绿萼吓得眼泪直流,\"夫人说让我盯着您,要是看到您和老管家商量库房的事,就赶紧回去报信......\"
沈微婉松开手,看着绿萼手腕上那道青紫的印子,突然笑了:\"想不想换个活法?\"
绿萼茫然抬头,只见沈微婉从袖袋里摸出锭碎银,在她眼前晃了晃:\"替我办件事,这银子就是你的。要是办砸了......\"她指了指旁边的枯井,\"柳氏最恨吃里扒外的人,你说她要是知道你帮我,会怎么处置你?\"
绿萼打了个寒颤,猛地磕头:\"奴婢听大小姐的吩咐!\"
月上中天时,绿萼踮着脚溜进柳氏的房间。烛火下,柳氏正对着账本发脾气,见她回来,劈头就问:\"怎么样?沈微婉那小蹄子有没有动静?\"
\"夫人,\"绿萼喘着气,故意做出惊慌的样子,\"大小姐和老管家今晚要进库房!还说......还说要把里面的东西都搬空,送到城外的庄子去!\"
柳氏猛地站起来,珠钗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什么?她敢!\"
\"奴婢亲耳听见的!\"绿萼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慌乱,\"大小姐还说,等搬空了库房,就把您克扣中馈的事捅到官府去......\"
\"反了反了!\"柳氏抓起桌上的翡翠镯子就往袖袋里塞,\"走,跟我去库房!今晚要是不让她交出钥匙,我就不姓柳!\"
三更梆子响过,柳氏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摸到库房外。只见库房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她心中冷笑,一脚踹开大门:\"沈微婉,你给我......\"
话没说完就僵在原地。库房中央摆着张香案,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正对着牌位上香,沈微婉穿着一身素白孝衣,手里捧着本厚厚的账本,见她进来,慢悠悠地抬起头:\"婶娘大半夜来库房,是想帮我一起给爹爹上香吗?\"
柳氏看着香案上将军的灵位,又看看周围家丁手里的棍棒,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绿萼不知何时退到了门外,正朝沈微婉使眼色。
\"婶娘这是做什么?\"沈微婉放下账本,拿起桌上的朱砂笔,\"方才我和管家正在清点库房,倒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比如这匹云锦,入库十二匹,出库十五匹,多出来的三匹,不知婶娘可知道去哪儿了?\"
柳氏脸色煞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沈微婉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声音轻得像羽毛:\"婶娘不是说库房要塌了吗?怎么如今看来,倒是婶娘您心里的'库房',快要塌了呢?\"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沈微婉含笑的眼角。柳氏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只有十五岁,却眼神锐利如刀的少女,突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她好像从来都没看懂过,这个被她踩在脚下多年的嫡女,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