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姹女潭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现。
沉在水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一夜之间,却又漂浮在了水银上。
更奇怪的是水银有毒,她浸润其中必然中了剧毒,可她只是因为姹女有毒的水雾昏了过去,大夫检查后,发现她体内并无毒素。
就连昏睡,她也只是昏倒了一日罢了。
然而她苏醒得快,却忘了她屠龙离开都督府已是很久之前,在鱼龙妙境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
若不是师姐告诉她,她已经消失了一年半,她当真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妙境无岁月,坐看白云飞。
明明她觉得自己只是离开了几日,可竟然是几百个日夜。
不过见她醒来,逐星欣慰不已,本来当日看见她重伤落下潭水,她还以为这一次皎然肯定难逃一死,结果她还是撑了过来。
她抚摸着皎然的脸,“还好,上天保佑,让你安稳回来了,你落下潭水后,是被那妖龙带到了什么地方?”
皎然答应过竹宿不将鱼龙妙境之事向外人道起,便什么也没有说,“我……记不清了。”
逐星看着可怜巴巴的她,又怎么能再继续逼问,抚摸着她的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顺着手臂摸到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疾风化为一只金镯子附在她的手腕上,她没学过修行,不会收起神器,疾风只能这样跟着她。
“这是……这是……是……哦,我屠龙之时,不是落下水了吗?然后我落到潭底,就莫名其妙看见底下都是金银财宝,就随手捡了一只镯子。”
逐星道,“看上去倒是别致。”
皎然哈哈笑了两声,“就是普通的金镯子,或许是我不怎么带金器,师姐看着戴在我手腕上觉得新鲜。”
“我拿下来看一看。”
她正要上手,皎然的手腕上金光隐隐闪动,疾风在妙境里也鲜少乖乖呆着让竹宿摸它,她担心疾风露出本相,急忙抓住师姐的手,“对了师姐,我怎么不在似愚苑躺着,倒被你带回了潜麟苑,穆衿呢?”
她目光躲闪,不去迎皎然的视线,“他在——忙些该忙之事。”
“忙?他忙着干什么呢?”
柴彻掀了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的珠玉声,“忙着成婚。”
啊?
皎然怀疑自己的耳朵里也灌了水银,掏了掏耳朵接着问道,“什么成婚?”
“你没听错,他在准备成婚。”柴彻说。
见皎然依旧不信,柴彻不顾逐星的阻拦道,“你走后三个月,阿毁就和携英那孩子成婚了,婚事十分隆重。后来阿鸢极为困难地诞下孩子后,一直求父亲再为他们举办一场婚礼以弥补她心中的遗憾。”
皎然两只手握在一起,问道,“所以穆衿他答应了?”
柴彻见她脸色忽然比刚才苍白许多,犹豫片刻后继续道,“一开始,他并没有答应,我们都在找你,找了几百个日日夜夜,整个都督府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你。他要出府去找,但我没答应,不过我也出府前去会英门找过你,那里已是人去楼空,空无一人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所以他现在答应了?”
“你来得很不巧,他前些时日才答应父亲和阿鸢重新举办婚事。”
逐星急忙拦着从床上一跃而下的她,“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他。”
柴彻冷冷道,“婚事所用之物早是几个月前就备好的,只等穆衿点头,现在他答应了,整个府里,甚至程家旧臣,父亲之友都已通知了去,你不要胡闹了。”
皎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几次她想说些什么,但由于一张嘴她就想哭,停顿半晌后,她道,“这像样吗?”
“管你什么像样不像,婚事已经是不可反悔的了。”
皎然不信,“穆衿是不是不知道我回来,我得去见他,他见了我,自然不会跟程鸢再成亲。”
逐星不敢击破她的美梦,安抚道,“你才刚刚醒,此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得先修养,等你休息过来,我们再说好吧?”
柴彻倒是不顾及什么,“再举办一次婚礼又如何?原本人家两个就是夫妻了。”
这话很刺耳,可皎然忽然也明白了过来,其实她没落下潭水前,在似愚苑也身份尴尬,穆衿和程鸢的确是明面上的夫妻,可是别人不知,逐星和柴彻怎么能这样对她说,“我和他才是夫妻。”
她一意孤行。
逐星无法拦住她,眼神瞥向丈夫,让他出手拦一拦皎然。
可是他连伸手也没有,看着她踉踉跄跄离开了潜麟苑。
逐星心乱如麻,就要立刻跟上去,柴彻拉住她道,“让她去吧,只有穆衿才能让她死心,我们说再说,也敌不过穆衿说一句话。”
皎然一边走一边怒不可遏,她原本想杀那龙也是想要当场解决了柴瑜吸血的问题,她甚至白日做梦地想着杀了龙后,她还要为母亲和穆衿杀了柴瑜,报了这么多年他折磨穆衿的仇,顺便结算他躲在她阿娘身后不劳而获,蚂蝗一样无耻的过去。
可是她因为屠龙重伤,他居然拿她的爱不当一回事,等了等,等不到她回来,就跟其他女子要好好过他的日子。
这她忍无可忍。
他根本没那么爱她,全都是谎话。
她以为他们两个褪去了伪装,欺骗,留给对方的便是真心了。
可是穆衿却在她不知下落一年后就跟他那爱妻重新恩爱如初了,这要她情何以堪。
对,他是没有见到她,见了她,他自然就改了心意。
但是她又觉得无比委屈,他愿意再次接受程鸢不就证明他的心防也能为另一个女人打开吗?一个已经变了心的男人,她居然还念念不忘。
来了似愚苑外,她忽然就镇定了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镇定。
她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血液中燃烧了起来,但她发誓,如果这股火会彻底烧毁她,那么她今日也要将他一并烧毁,如此一想,她就什么都不怕,安安静静走了进来。
似愚苑的山茶已开,有婴孩的声音同那花的香气一起传来。
难以忍受,不知道是这孩子的声音还是花树的香气,或许两者都是。
她脚步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他们走去。
先发现她的是程鸢,她忽然尖叫一声,像被什么扎到了。
穆衿回身一看,似乎才慢吞吞发现皎然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粉团子一样的脸蛋,话还说不清楚,两只眼睛像是黑葡萄,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皎然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失控了,“你看见我回来,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也不惊讶。”
穆衿嗯了一声,皱起眉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稚嫩的脸庞,那孩子口中呜呜含道,“爹爹……爹……”皎然听见其他孩子叫他爹,耳朵里一处疼得利害,牵动着她的喉咙也疼,又酸又疼,一时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满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你身子已经好清了?”
她屏住呼吸往前走了一步,像在用力忍耐。
程鸢见状急忙一个箭步挡在了穆衿和孩子面前,阻拦皎然继续上前,连笑菊和素素都过来拉她,叫她先坐下喝杯茶。
她一时间,竟成了似愚苑的客人。
可笑。
孩子或许也察觉到了当下一触即发的闹剧,立刻哭闹了起来,程鸢和穆衿便不顾在场的皎然,像是一对相敬如宾又恩爱不疑的夫妻那样哄着孩子。
他哄孩子的样子那样熟练,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穆衿将已经不再哭泣的孩子抱给程鸢,他可真像是个好父亲。
“带她先回屋吧,外头有些凉了,当心孩子着凉。”
程鸢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两人有了此前皎然从来不知的默契,她一言不发抱着孩子回了房,身后几个侍女也跟上前去,留穆衿和皎然在花树下。
他们就那样相隔一臂之远站着。
还是皎然打破了僵局,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她不信穆衿会变心,她摸到他的手很僵硬,似乎他已经不习惯她的触碰了。
他神色晦暗,好像不会对她微笑了,这让她心如刀绞。
在她眼中,她只是消失了几日,就好像在昨日还在潜麟苑串门,今日回来了,他便不是原先的穆衿了。
院子里吹进一股寒风,皎然想也不想就上前想要为他收拢衣襟,却被他半途握住了手腕,“不必。”
他从来没这样冷冰冰对她过。
皎然不信,他还是爱她的,她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爱意,明明在坠落姹女潭她看他的最后一眼,他还是那样深爱她,可现在回来了,他却对她冷漠至极。
“柴彻说你们两个要再补办一次大婚。”
“嗯。”
“你为什么答应了?”
穆衿看着她,“她既然已经是我的妻子,提出个小小的请求,我为何不答应?”
“我下落不明后,你当真找过我?”
“找了很久。”
“不够。”她说,“如果你说的很久是一年半载,那根本不够。”
“你要我如何?”
他忽然说出这种其他男子都能对女子说出的薄情话来。
“我要你——对我永不变心!要你,跟我离开这里。”此前她还准备继续潜在都督府找到《高山寿》,可按照当下的情况,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穆衿跟另外一个女子结为夫妻。
“我已为人阿爹,那个孩子,你刚才没有看见么?”
皎然冷笑一声,“那是你的孩子吗?”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带了几分恶意道,“我劝你不要乱说。”
“她是谁的孩子,你心知肚明。还有,你真以为你穆公子的身份是真的?而我侍女的身份也是假的。这都督府里,个个都是假人,一本正经的都督大人更是虚假至极。可是我以为这样假的一个地方,我们的爱是真的,现在你却让我觉得,这爱也是虚假的。”
他沉默的时候,比上次他们在逐星柴彻大婚前争执那次更让皎然难受。
她希望他说些什么,无论他说什么,解释什么,她都打算信他。
因为他是穆衿。
她站着那里不动,对他说,“你过来。”
他却不肯上前去。
皎然又说了一遍。
他只是摇头。
于是她只好上前一步走到他的身边去,伸出双手拉近他,踮起脚去寻他冰凉的吻。
泪水让这个吻变得十分咸苦,然而他一次都不曾回吻住她,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这个吻根本不存在。
她心寒不已,两只手微微发抖。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是为何忽然变了心,但愤怒,失望,不甘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
她不信,于是再试一次,将他的唇紧紧按在她唇上,可是他依旧不为所动。
皎然不知所措,她的愤怒一瞬间冲破了她的控制,她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她实在是气急了,等到他慢慢转过脸来,皎然才看见他嘴角渗出的血和他肿起的半张脸。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再伤害穆衿。
可是,是他先开始的,是他狩猎一样一步步让她走进他的陷阱,为他心动,让她心疼,是他引诱她动了心,可是他现在却要偃旗息鼓,走向另一个女子。
他让她难以自持地爱上了他,愿意跨越仇恨陪伴着他,转眼他又要抽离。
皎然无法面对他了。
他也并不多做停留,径直走回了书房,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呆呆地走出了似愚苑。
她眼中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身后有人跟上来,抬手便打,皎然的身体比她的脑子反应得更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往后一搡,便推开了她。
她环顾四周,见并无人经过,压低了声音道,“你敢动手打他,你凭什么?!”
“凭他是我的人。”皎然霸道极了。
“他是你的人?呵呵,你应该长点脑子,他和我,才是写下婚书的夫妻,你,连妾侍也不是。”
皎然不甘示弱,“那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了?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吗?你我都知道,那是谁的。我不想说只是怕撕破脸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孩子是谁的,他并不在意,他愿意做孩子的阿爹,我也愿意,你算什么,你管不住我们如何过日子,他要是实在不开心,大不了过段时间,我再给他生一个。”
皎然气得几乎要咬破唇齿,“你敢!”
过去她们相安无事,皎然一度觉得她可怜,忍不住怜惜她,现在看来,是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觉得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子可怜。
“我怎么不敢?你是觉得你比我好很多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那次差点被一箭射死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你都敢杀他了,我只是瞒着他跟别的男子睡了几次,那比起来,我还是比你好上百倍。”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我从来没有要杀他。”
程鸢推开她指向她的手指,不客气道,“既然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女人,那他选择一个对他好一点的,应该也不吃亏。毕竟,我可没真伤害他,你倒是快要了他的命。你走后,是我陪在他身边,是我的孩子治愈他内心创伤,让他重新开始面对没有你存在的每一日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