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风缓慢直起身,撑在谢蓝玉身体两侧的手臂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沉默地看着谢蓝玉在昏暗中轮廓模糊的脸,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平静,“你再说一次?”
“只是去办交接手续,处理完那边的工作关系和退租。”谢蓝玉解释,“最多两周。”
路风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沉沉地锁着他。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手续、退租、打包,这些不需要你亲自跑。我安排可靠的人过去处理,能办得妥帖。”
“不只是这些,”谢蓝玉微微撑起身体,靠得离路风更近了些,“还有我的导师,Schmidt教授。在德国那几年,最难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很多支持和机会。项目彻底结束,于情于理,我都该回去当面致谢,好好告别。”
“致谢和告别……”路风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身体微微后撤了半分。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打个电话,发封邮件,或者寄份厚礼,不够你表达谢意?非得人亲自去?”
“如果你非去不可,那等这边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当度假。”他提出了折中方案,目光落在水杯上。
谢蓝玉摇头,“月底东海港务的最终协议,还有后续的集团整合,你走不开。这是关键期。”
他顿了顿,看向路风轮廓分明的侧脸,“而且,这次回去,我也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做个了结。和过去那四年。”
“了结……”路风咀嚼着这两个字,终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谢蓝玉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谢蓝玉,你食言了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再骗我?”
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谢蓝玉的心猛地一揪。他伸出手,覆上路风放在被子上的手背,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微的僵硬。
“不会的。”谢蓝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笃定,“这趟是告别。告别那段只有我一个人的慕尼黑。然后,”
他握紧了路风的手,“带着所有的了结,回来。回到有你在的地方。”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房间里。
路风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反复摩挲着谢蓝玉的手背,仿佛在确认这份承诺的真实性。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带着过往的重量和对未来的试探。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勾勒出两人依偎的轮廓。
良久,谢蓝玉才再次开口,“你爸一直在新西兰吗?”他的指尖在路风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语气很稳。
“下个月可能要回一趟吧。”路风看向他,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别担心,不是大事。”
谢蓝玉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路风,当年我能去德国,除了那个奖学金项目本身……你父亲也出了力。”
路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谢蓝玉的手紧了紧,但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是他联系了慕尼黑工大,提供了关键的推荐和一些资源担保,让我能破格进入那个双学位项目。”谢蓝玉清晰地陈述着,目光坦诚地看着路风,“条件是前两年不得回国,并且……与你彻底断开联系。”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下。路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看向谢蓝玉,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带着苦涩的了然和近乎宠溺的无奈:
“所以……你就走得那么干脆?连一句再见都不肯留给我?”这声询问,带着跨越四年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谢蓝玉的心被揪紧。他看着路风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不再激烈的伤痛,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他垂下眼睫。
“不是干脆。”他低低地说,像是在剖开自己最懦弱的一面。
他停顿了好久好久,才接着说,“我那时候……看到你跪下了。”
谢蓝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坠入深潭,却在路风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苦涩的了然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他下意识地重复:“……跪下?”
谢蓝玉眼眶迅速地泛了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傍晚,透过拥挤的街口,看着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路风,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的少年,为了他,虔诚地、毫无尊严地跪在了嘈杂的街头。
“我咳得很厉害,一直好不了。”谢蓝玉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旧日的伤疤,“你没日没夜的兼职,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所有力气才能说出那个画面,“关公巡游祈福的表演,你跪下了。跪在人群里,我猜你在求关老爷保佑……保佑我快点好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路风的胸口。尘封的记忆闸门被猛地撞开!
那个早已被他遗忘在琐碎时光里的、微不足道的插曲,那个他甚至羞于向任何人提起、觉得傻气又迷信的瞬间……原来,竟然成了压垮两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路风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懊悔。
他当时只觉得是走投无路下的一个冲动,一个卑微的、寄托于虚无缥缈神明的可笑祈求。他甚至没想过要告诉谢蓝玉,怕他担心,更怕他觉得荒谬!他怎么会想到……这个他早已抛之脑后的举动,竟会跨越重洋,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成为谢蓝玉做出决断的导火索!
“你……”路风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震颤。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捧脸,而是用力地将谢蓝玉整个人紧紧地、紧紧地按进自己怀里。
“傻子……”他埋首在谢蓝玉的颈窝,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灼烫着谢蓝玉微凉的皮肤。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那么一个……傻透了、蠢透了的动作?你就……你就走了?”
谢蓝玉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这份窒息般的拥抱却奇异地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他回抱住路风宽阔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脊背。
“我看到了……”谢蓝玉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迟来的、巨大的委屈,“看到你跪在那里……那么骄傲的路风……为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轻轻抽动。“我就在想……谢蓝玉,你看看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他那么好,他本该是闪闪发光的,他怎么能为了我,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我怎么配……”
“闭嘴!”路风猛地抬起头,双手捧住谢蓝玉泪痕交错的脸,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那火焰里没有愤怒,只有无与伦比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坚定。
“谢蓝玉!你给我听着!那不是你逼的!那是我心甘情愿!别说跪一次,就算跪一百次一千次,只要能换你平安健康,老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的拇指用力地擦过谢蓝玉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粗鲁,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值得!你比什么都值得!是我蠢!是我当年太年轻,以为瞒着就是保护,以为不让你担心就是对你好!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路风看着谢蓝玉盈满泪水的、带着脆弱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烙铁般刻进彼此的灵魂,“谢蓝玉,你给我记好了!我的骄傲,我的尊严,从来不是靠挺直的脊背来定义的!是为了想护住的人,我可以弯下腰,低下头,甚至跪下!这不可耻!一点都不可耻!这他妈是我路风愿意!”
他深吸一口气,额头重重抵上谢蓝玉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郑重:“但我的骄傲,也在于——我认定的人,我拼了命也要护住!”
“这四年,不是白过的。现在的路风,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反抗才能证明自己、却最终护不住想护之人的毛头小子。路氏是我的王国,我的人生是我的疆土。”
路风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我爸那种老狐狸!以前是我没本事,让你一个人扛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不一样了,你别再想着逃,别再替我做决定,更别再为了什么‘为我好’就把自己推开!留在我身边,让我护着你,好不好?”
谢蓝玉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路风的话语像炽热的岩浆,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冰封、恐惧、自毁和自厌彻底融化。
眼泪从眼角落下,他终于开了口,“……嗯。”
“说知道了。”路风盯着他。
谢蓝玉点头,“知道了。”
路风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低头,吻着谢蓝玉眼角,然后,一个带着笑意和无限宠溺的吻,轻轻落在他的唇上。
一吻结束,路风看着谢蓝玉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点少年时的促狭和释然后的轻松:
“说起来……”他用鼻尖蹭了蹭谢蓝玉的鼻尖,语气带着点戏谑,“当年那个关公……好像不太灵验?你咳了那么久才慢慢好起来。看来……”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灼亮地看着谢蓝玉,“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你看,现在把你抓回来了,牢牢看着,比什么神仙都管用。”
这句带着点无赖又无比熨帖的情话,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沉重。谢蓝玉破涕为笑,将脸重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比关公难哄多了。”
路风收紧手臂,猛的把人压在身下,手指往后,带着狠劲说:“还紧张吗,疼就叫出来,四年的欠账,谢蓝玉,今天你求我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