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京郊最后一道低矮的土坡上。
一小队负责巡哨的新兵,被地动山摇的声势骇住。
纷纷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源头。
灰白色的地平线尽头,先是出现了一道细细的墨线。
那墨线如同决堤的洪流。
眨眼间汹涌奔至眼前,显露出其狰狞的形态。
是铁骑!
成千的铁骑!
每一骑都包裹在厚重冰冷的黑色铁甲之中。
连战马也覆着精钢打制的面帘和护颈。
人与马浑然一体,仿佛从一块巨大的寒铁中直接凿刻出来的杀戮凶兽。
为首一骑,胯下马匹神骏异常,在玄甲洪流中异常醒目。
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
负责接待的士兵不用想也知道。
他便是陆沉舟,执掌关陇铁壁,天下的兵马大元帅。
一个身披铠甲,花白鬓角的老将翻身下马。
由赵云引路拜见。
“末将奉命在此迎接大帅。”
“礼部官员已在十里亭恭候。”
陆沉舟勒住缰绳,墨云前蹄扬起。
他只是微微摆手,身后的数千铁骑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
那份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森严军纪,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宫里有口谕传出,言陛下登基在即,诸事繁杂。”
“请大帅入城后,先至驿馆安歇,静待大典召见。”
“另外....请大帅的主力兵马在城外驻扎,仅允许亲卫随大帅入城。”
说完这句话的老兵冷汗直流。
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件事就甩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生怕自己的话,触怒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地狱修罗。
“知道了。”
陆沉舟的声音低沉平缓。
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这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微微抬手,做了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身后沉默的铁流再次启动。
“你们跟着他在城外驻扎。”
其后他带领三百全副武装的幽灵小队前往十里亭。
负责接待他的是宰相崔衍,亲王宋沐。
先是犒军、赐酒、宣读嘉奖诏书....
陆沉舟听得有些不耐烦。
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崔衍连忙迎接黑甲军入城。
城门洞开,穿过深邃幽暗的城门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宽阔得近乎奢侈的御街两侧,早已被无数京城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混杂着敬畏、好奇、兴奋。
甚至是不易察觉的恐惧。
“黑甲军!”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黑甲军!”
“大帅威武!天佑明朝!”
“快看!那就是平定了草原的陆元帅!”
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两侧屋顶。
百姓沿街焚香欢呼,官府组织仪仗队伍夹道迎讴。
然而,那些包裹在面具之下的幽灵小队。
如同没有感情的移动铁像,目不斜视,对周遭的喧嚣与投掷物视若无睹。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王云裳正在苦口婆心劝解宋符。
“陛下,为何您不亲自降阶前去城外迎接?”
“一来,显得您贤明仁德。”
“二来,也能让百姓看到您对陆沉舟的敬重。”
宋符有苦难言。
只是找了借口说需要批阅奏折,便匆匆打发了她。
王云裳长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位夫君还真是胆小。
他究竟在怕什么,陆沉舟不会傻到当街弑君。
说一千道一万,事情已成定局,她也无可奈何。
“陛下有旨,大元帅鞍马劳顿,暂歇驿馆。”
“待明日吉时,再入宫觐见。”
崔衍的目光扫过陆沉舟身后那沉默如山的幽灵小队。
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谄媚的意味。
“至于大元帅麾下虎贲之师,英武雄壮,实乃国之柱石。”
“陛下体恤将士辛劳,已在城外东郊大营备下犒赏酒食,请诸位将士移步休整。”
陆沉舟缓缓抬手,平静无波地扫过礼部官员谦卑而紧绷的笑容。
最后落在承天门紧闭的巨大门扇和城楼上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身上。
“陛下圣恩。”
他的声音不高:“本帅,领旨。”
没有再看那些官员。
随后,他轻轻一磕马腹,墨云迈开沉稳的步伐离开。
驿馆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
陆沉舟卸去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紫檀木圈椅中。
门帘轻响,赵云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甲胄,身着便袍,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压低了声音:“明公,都安排好了。”
“咱们带来的一千亲卫,按旨意,大部安置在东郊大营,均无异动。”
“潼关外沈将军通过对讲机汇报,一切安好。”
“幽灵小队的三百精悍儿郎,分为两批,以各种由头,就散在这驿馆周围四条街内。”
他顿了顿,补充道:“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手,等闲禁军,近不得身。”
陆沉舟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火苗上。
“宫里有何动静?”
“刚得的消息.....”
赵云的声音压得更低,趋前一步。
“陛下身边的秉笔大太监刘谨,一个时辰前亲自去了宗正寺。”
“还有,羽林卫的轮防口令,半个时辰前突然更换。”
“口令只下达到都尉一级,极其严密。”
宗正寺掌皇族事务,羽林拱卫宫禁。
“宫里派来的礼官在堂下等候,要不要见一下?”
陆沉舟摆摆手:“什么礼仪,我是武将不搞那一套,让他滚一边去。”
黑甲军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城中早就收到了登基大典的消息。
如今陆沉舟下榻驿站,更是引得无数人在暗中窥视。
一时间京城暗流涌动。
有的人夜不能寐,他却是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次日晌午,陆沉舟至承天门下马。
由礼官引入宫城,赴太庙陪祀。
仪卫森列,百官依品序立。
允许百姓观礼,强化天命所归,四海升平的统治合法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盯着那道从远处龙行虎步走来的身影。
年轻、帅气、魁梧。
这是众人脑中闪过的第一印象。
身着龙袍的宋符压下心中的情绪,迈步走下台阶相迎。
“大帅舟车劳顿,朕未能及时相迎,实在有愧。”
陆沉舟打量这位皇帝,面无表情,只是拱手回答。
“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为此挂念。”
又是一阵虚伪的寒暄,让陆沉舟站在主位。
然后开始行祭祖先,太社献告。
宣读封赏诏书,封冠军侯。
特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荫及子孙,授其子嗣官职,赐家族诰命。
敕建“忠烈祠”于故乡,树“功勋牌坊”于通衢。
礼部尚书宣《平贼露布》昭告先帝,与民同乐....
总之把陆沉舟的赏赐整的极为隆重。
最后宋符竟然要与陆沉舟结拜为异姓兄弟。
赏封一字并肩王,让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如今,陆沉舟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时,他也在猜测这位皇帝,竟然能隐忍至此。
看来他背后那位皇后下了很大的功夫,果然无愧于贤内助的称号。
陆沉舟没理由不答应,对面把信誉拉到了国家级别,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又是一番虚伪的兄友弟恭。
祭祀完毕,众人移步麟德殿,庆功宴飨。
诗赋纪功,乐舞助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之后,宋符望着身旁的陆沉舟,缓缓开口。
“兄长,此舞如何?”
堂中的舞姬,虽妖娆无比,却又宛如一朵清莲。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这话不是虚词,而是真的好看。
“此舞名为胡旋舞。”
“乃是由番邦传来,加宫廷舞者融合了中原舞蹈而成。”
宋符指着堂中的一名舞姬说道。
“那是长乐公主,仰慕兄长已久,特此前来助兴。”
哦?
仰慕我?
美人计是吧!
多来点,我能顶住。
陆沉舟没有点破,反而仔细打量。
直接文抄公附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长乐公主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
你们想演戏,那我就陪你们演。
“好诗啊!”
崔衍第一个站出来捧场。
“想不到大帅有如此才情!”
正在起舞的长乐公主听到这句诗,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僵硬地舞着。
“崔相过誉了。”
陆沉舟举起酒杯:“陆某就是一介武夫,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如此凡尔赛的发言,众人嘴角抽搐。
“兄长之意,我已全然知晓。”
宋符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大明的边疆安危之事,就要拜托兄长了。”
“陛下言重了,此乃为臣本分。”
你装,我也装。
一帮老奸巨猾的场面话,不要钱地往外蹦。
宋符开心地放声大笑,不知其真假。
“不知大帅打算留在京城多少时日?”
说话的是一名武将,其问题恐怕非他想问,而是替人探口风罢了。
陆沉舟放下酒杯,故作沉思:“想必不日便赶回庆阳。”
“手下三军皆在外征战,留在京城恐怕惹人生疑,对此大做文章。”
不知是真醉假醉的宋符,连忙开口。
“兄长这是哪里话,谁敢生出疑心。”
“如今你平定草原已是不世之功,就留在京城好好享受。”
“如此匆忙返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我,不懂为君之道吗?”
“你且宽心住上一段时间,替我指导一番宫中禁卫啊!”
一旁的禁军统领也拱手出列。
“久闻大帅治军严谨,望大帅不吝赐教。”
“卑职也能保护陛下龙体,大帅在外征战,不必担心朝堂安危。”
几番拉扯,陆沉舟只能“不情愿”的答应。
入夜,庆功宴散去。
由太监带领他前去赏赐的府邸下榻。
另赐三十名宫娥,负责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实则赏赐,暗为监视。
冠军侯府,匾额还是崭新的。
府中的陈设有些老旧,但是多数都是上好的家具。
对于他这位虚职的“一字并肩王”。
看来皇帝花费了不少心思,想让他放松戒备。
一夜无话,天光大亮。
养心殿内,王云裳对着纸上的奏报,双眉紧蹙。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她眼神复杂心思凌乱,不知道究竟自己是对是错。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只能叫来一名婢女。
“含香有什么消息传来?”
“启禀皇后,计划失败了。”
“陆大帅似乎不喜她的姿色,昨日独自入睡。”
“睡前还交予亲卫一封书信传回庆阳。”
“守卫森严,怕打草惊蛇,故未能截获。”
王云裳转动手里的佛珠,思索一番。
“让长乐公主试试。”
“陆沉舟娶了八位妻子,证明此人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