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六娘掩饰般地视线瞟去一侧的白墙，嘀咕说：“我不知道。小哥你什么意思？”
“好。我们先不谈这个。”
文应元轻轻按了按尹皎的一只手背，示意他别着急。
自己随手拿过那张照片，把它收回来放进公文包，问：“你能再讲述一下，你们被捕那晚的经过吗？”
“你们不是问过那么多遍了吗？怎么还要老婆子我讲？”
何六娘忍不住嘴里不耐烦地抱怨起来。
但在下一刻，见文应元屈指敲了敲桌子，那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敲在了何六娘的心尖上，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见文应元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微微瞪起，朝她无声的警告，立即往后瑟缩了一下，凭几十年的生存直觉，深觉这老男人挺可怕，寻思，一看年轻时候就是个狠角色，只怕手上沾了不少人命。
因此何六娘眼睛心虚地往上瞟，装出一副回忆的模样，慢吞吞地开口说：“还不是当晚阿陵……”
“阿陵？”
尹皎其实知道阿凌是指卧底的白禾，他们也去首都公安调取过档案，且还发给身在云省的三组组长，杨简。
但普一听，第一时间还未反应，忍不住念了一句。
一旦对上年轻的尹皎，何六娘一进门，见这副小哥一派丰神俊朗，再看他举手投足，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
打眼一瞧，心知这小哥投胎投的好，家中必然非富即贵。
就是不知跑出来做个风吹日晒、费力不讨好的小警察做什么？
他们家里居然也真的同意？
莫非是家中不需要继承家业的小儿子？
因此何六娘看人下菜碟，面对尹皎的态度十分之好，冲他一眨眼，笑起来，耐心地有问必答，“嗐，就你们警方那卧底，我们是叫阿陵的。”
她见尹皎恍然大悟，健谈地继续叙述，“说起来，阿陵也真有本事，算是狗娃还没过明路的准女婿吧！
那天晚上，他半夜突然来找我男人商量，说狗娃癌症晚期，就这么两天了。
但阿陵担忧，狗娃虽然嘴上说今后的生意，等他走后，都交给阿陵。
但狗娃那闺女吧，可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情人一个接一个，阿陵虽然和她有孩子……”
说到此处，令尹皎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急忙打断她，诧异问：“等等，白……咳，阿陵和伊那林的女儿有孩子？”
见何六娘点头确认，“嗯呐，怎么？阿陵那小子没跟你们坦白这点？嘿嘿，这小子可不老实哦！”
正在尹皎蹙眉间，他的胳膊肘再次被文应元轻轻碰了下，见文应元暗暗推过去自己的手机，其上正显示组长之前发来的内容。
其实上面的内容，尹皎当初只大略扫了一眼，压根没仔细看。
这次见到文应元特意标红的那几行字，尹皎尴尬地摸摸鼻子，顿时讪讪地瞥了文应元一眼，埋下脑袋，试图掩饰羞红的脸色。
但奈何不论是身旁的文应元还是何六娘，他们都是眼光毒辣的老江湖了，均是看在眼内。
文应元自然出于对后辈的关照，假装没看见。
而何六娘则单纯看尹皎长得好，出身也好，寻思试图跟他拉关系，因此二人此刻竟默契的没有说破。
只有尹皎毫无所觉，短短几秒之后，假装咳嗽一声，收起惊讶，冲何六娘说：“你继续。”
何六娘伸了伸脖子，试图想看手机上的内容，但文应元及时熄了手机屏幕，使得她什么也没看见。
让何六娘嫌弃地撇嘴，恨恨睨了文应元一眼，心中暗骂了句“老狐狸！”
她狐疑地再次看了尹皎一眼，但尹皎已整理好表情，使得何六娘只能将他的前后变化，默默记在心里。
忍不住猜想刚才的手机里到底写着什么内容，能让年轻的这位小哥突然不惊讶了？
莫非，实际上阿陵有跟公安坦白他有孩子的事吗？
但按照何六娘从前试探自家孙儿，以她对公安的了解，一般像阿陵这种情况，就算不被判刑，也绝不可能再做警察了。
除非……
常年在村头巷尾八卦的何六娘灵光一闪，她笑着眯起眼，向两个警察试探问：“是不是阿陵那孩子，你们查出来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见年轻的那位便装小警察果真面上微露诧异，何六娘顿时了然。
她双目大亮，略微昂首，摆出一副“你大娘还是你大娘”的骄傲姿态。
她忍不住兴奋地抬起手，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戴着手铐。
她感觉不大方便，但也只好习惯性将就在手铐里转动了一下腕子，手掌挥了挥，一副不必客气的模样，骄傲说：“嗐！大娘见得多了！
我听狗娃手底下的人说，他那女儿年纪不大，可在外玩得花得嘞！
难怪，阿陵那天晚上跟我男人说他没什么安全感，当晚打算黑吃黑。我男人居然信了，我还当他忽悠我男人呢。
那天晚上，他跟我男人在屋里商量，放他一些私下培养的心腹进来。
事成后，就分我们一半狗娃的财产。”
说到此，何六娘顿了几秒钟，不禁再次撇嘴，用埋怨与嫌弃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二人，“没想到，他所谓的心腹，居然是你们这些条子！”
文应元故意问：“所以，阿陵知道你们在搞邪教祭祀？何狗娃那次回村得了癌症晚期，是在那块石碑前，求活命吗？”
何六娘垂下眼，低低地说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说……”
索性文应元也不跟他废话，他按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组长发来的那张路枫从看守所，被抬上救护车的照片。
语气平淡地问：“你孙子路枫今早因在看守所氰化物中毒，目前还在抢救中，你就不考虑为他积点德吗？”
何六娘正欲否认，以为这些警察在诈自己，但一瞥见手机上放大的照片，顿时倍感诧异，急忙抢过文应元的手机，仔细辨认之后，发现真的是她隐藏改名换姓的孙子。
因此捧着手机的手颤抖不已，死死盯着上面的照片。
几秒钟后，猛然抬起头，此刻她的双眼充满了通红的血丝。
她不可置信地，颤着声，连声呢喃：“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骗我！骗我！小枫好好的，小枫一定好好的！”
尹皎冷嘲一声，“你们敢给邪魔祭祀，不该早做好这种准备吗？”
何六娘一时泪流满面，文应元从她颤抖不已的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机，一面说：“路枫因收受何狗娃的贿赂、涉嫌聚众淫乱、赌博、盗猎等多项罪名，目前已被纪委、督察调查，虽然时隔多年，当时路枫也还在上大学，尚未入职。
但总得来说，渎职罪绝对是免不了的。
他本暂时收监于丽春市第二监狱，但今日上午十一点零九分，疑似氰化物中毒，被送去第三医院抢救，目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何女士，你不如仔细想想，谁会把记录路枫犯罪的证据寄送到纪委办公室？
谁又会哪怕你孙儿进了监狱，还不惜冒风险，想要毒死他？”
何六娘肩膀一抖，目眦欲裂地喃喃问：“是何狗娃？不对，何狗娃已经死了！那么……是何狗娃的女儿？对！一定是她！你们公安还没抓到她！一定是那个疯丫头，见不得人好，在报复我们家小枫！”
尹皎急忙身体微微前倾，问：“你知道何狗娃的女儿在哪儿？”
“我哪能知道？”
何六娘冷冷斜睨了他们一眼，不屑地骂着：“你们警察也真是没本事，一个小丫头片子抓那么多年还没抓到，还害了我家小枫！”
这时，文应元再次摸出那张碑下的婴儿尸骨照片，危险的眯眼，询问：“何女士，这下我们可以来谈谈这个了吗？”
何六娘面色复杂地埋头瞥了那张照片，张了张口，似乎欲言，但随即又陷入哑然。
文应元将照片再次推向她面前，加码说：“何女士，你如果不配合警方，不为警方提供你所知的线索，难道你想，你唯一的孙子再被毒死一次吗？”
何六娘表情凝重的看了文应元一眼，沉默了数分钟后，终于叹了口气，她原本精神奕奕的样貌，仿佛像是突然老了很多岁。
她抬起满是黄色皱纹与老人斑的一双胳膊，重重一捋头顶上花白的短发，瞪着满是血丝的眼，有几分渗人，目光锐利地盯着文应元，“你要答应我，你们一定会抓到害我孙儿的凶手！”
文应元知道现在节奏掌握到了自己手上，扬起一个微笑，警告说：“那要取决于何女士提供的线索了。”
“呵。”
何六娘捂住半张脸，闷闷发出一声冷笑，心里禁不住再次骂了句，“可恶的老狐狸”的同时，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她此刻略微浑浊的双目，溢满悲伤之色。
“祭祀的事，我不知道……”
她刚这么说，尹皎不由气闷地欲要拍桌，但被文应元拦住，他只好收回手，又听何六娘目光悠远的叙说。
“说是我们女人家阴气重，祭祀仪式的时候，我们女人只能待在家里，都不让出门。我只知道，何狗娃没文化，最开始他从东南亚请回来那什么神，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那名字还是我们小枫替他取的。”
“嗯？”
尹皎和文应元对视一眼，尹皎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暗自摸出手机，问：“所以那什么药师世尊，实际上和药师琉璃光如来没有关系？”
何六娘微微一愣，她连小学学历都没有，也就歪歪扭扭会写自己的名字，哪知道这个，不确定地嘀咕说：“反正何狗娃没文化，那什么神的名字啊，故事什么都是让我孙子编得。我孙子说反正什么佛啊、神仙什么的，都是那什么药师神的分身。”
“噗——”
尹皎埋头，忍不住掩嘴一笑，注意到对面何六娘带着狐疑的目光，掩饰般的再次说，“不好意思，请您再说一遍，我刚没记录上。”
他桌底下的手默默按住录音键，文应元暗暗垂眸，注意到尹皎的动作，正直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去阻止。
但想着自从尹皎自醒来后，不像别的神仙，比如李莲花、比如公明、碧霄师叔他们，对现在的地球什么都感到好奇。
觉得他们沉睡这些年，一个不经意，这届凡人们好厉害啊！
怎么能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但唯独尹皎好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让文应元很焦愁。
算了，小皎难得开心。
文应元这么想着，也只能放任，听到手机发出一声响，余光瞥见尹皎果然将这句录音发到他们私下拉的V信群。
这群里没有局长、副局长他们这些长辈，平时大家一般都在里面插科打诨。
第一时间，就有人发：
我不喜欢钱：坏了！有人成替身了！
对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叮叮叮，文应元默默已抢先按下手机静音键。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询问：“所以，既然那神的名字和来历都是路枫编造的，那么在何狗娃被捕前，他是不是也参加过一次祭祀活动？”
本来，按尹皎的说法，那些孩子们离去前，曾有一个大哥哥给他们护身的宝物。
他们本来默认，这个“大哥哥”，应该是指白禾。
但文应元忽然想到白禾的口供里，只提到何狗娃相当迷信，从未提及半点何狗娃搞祭祀，甚至搞活人祭祀的内容。
因此白禾很有可能并未完全得何狗娃信任，他如果对此不知情。
那么给那些孩子护身小香囊的，就绝不可能是白禾！
这个“大哥哥”，还有谁？
何六娘说：“我和我男人自从小枫当上公务员以后，也知道这是丧良心的事，都尽量不让他沾，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最开始，小枫安排的祭祀，本来是猪狗牛羊做祭品，但后来何狗娃说神不喜欢，让我男人去找活人，我们没告诉过小枫实情，但……”
她记忆有些模糊，有几分不确定地说：“你这么说起来，我想起来了，何狗娃被捕的前一年，还是半年来着？小枫隐约是悄悄回过村子一次，说是来看看我们，不过只待了一晚，我们就赶紧催他走了。”
所以，给那些孩子护身符的“大哥哥”，真的有可能是路枫？
璃光：谁？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
坐听涛音：冷静，药师，请您冷静！
今天给小狐狸洗澡了吗：哈哈哈，坐看笑话
家里有位熊孩子师父：o(n_n)o哈哈~ ，坐看笑话+1
太二天尊：犯戒了啊，有些人犯戒了啊，你们灵山还有没有人管？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岁岁平安：加油！我看好你！那个凡人刚从我们组长手上跑了！
璃光：！！！
家里有位熊孩子师父：(⊙_⊙)?
坐听涛音：(ΩДΩ)！
太二天尊（语音）：不可能！你们组长不是跟我徒弟组队的吗？一个凡人，能从我徒弟和我师弟的徒弟手上跑了？今年几几年，你在开什么洪荒玩笑？
岁岁平安：真的！我当时也不敢置信！
璃光：看你们玄门三代菜的！我亲自去把那小子抓回来！
玉泉桃花依旧：那就劳烦前辈^_^。那位凡人和同伙，不知从哪里弄到钟塔的传送卷轴，我和@不吃莲藕，判断他现在应该在魔界境内。
不吃莲藕：对的，要不是杨二哥拉着，我当时差点冲进去了┬﹏┬
璃光：……
我不喜欢钱：去吧，勇士，我看好你！
坐听涛音：冷静！药师！请您千万冷静！会引起外交事故的，我这边的事现在都还没处理完！
太二天尊：去吧，勇士！
今天给小狐狸洗澡了吗：今日琉璃的沉默震耳欲聋
坐听涛音：你们不要拱火啊啊啊！！！群主呢，群主禁言下！
群主“不想上班”禁言了坐听涛音。
家里有位熊孩子师父：呜呼！干得漂亮，小鼎鼎！
……
文应元沉吟少许，将不断摁熄、又亮起的手机屏幕索性翻了个面，眼不见为净。
继续直视向何六娘，“那么，那些孩子是从哪里来得？”
何六娘撇了撇嘴，恼火地扶住额头，“我男人当时听到要活人都被吓到了！何狗娃还嫌我们没用，后来他说他会自己找人弄，叫我们别管了。”
文应元见她眼睛朝外瞟，知道她依然有所隐瞒，再次追问：“你知道是谁，对吗？”
“我……”
文应元点点桌上的照片，何六娘明白他在威胁自己，但十分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只好如实招来，“我也只是听说，具体的还需要你们警察去查，我听说好像是何狗娃在沿海开了个什么公司，让段翠翠在管，那公司好像定期都会送人家不要的孩子过来。”
“等等？段翠翠？她不是死了，跟想报警的何拾埋在一起吗？”
这时尹皎阖上手机，对何六娘的话倍感惊讶。
何六娘斜了他一眼，破罐子破摔地坦白：“埋得不是段翠翠，是当时上山的一个女记者，她跟段翠翠有点像，因为想要曝光我们这里，他们就带人打死了。等何拾打工回来，发现我们帮何狗娃贩毒，他想要去报警，我们就让段翠翠跟他演了个戏，当时被打死的，其实只有何拾。之后何狗娃觉得“段翠翠”死了正好，就让人给她改换了身份，接走了。”
……
魔界。
路枫揉了揉尚有些疼的腹部，仰头看向头顶那金黄的太阳，闻着浓郁的硫磺味，却觉得此刻劫后余生。
身旁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干练短发少年，将墨镜推上头顶，单手熟练地在胳膊上缠着绷带，拉了拉肩上的双肩背包，然后对路枫招呼，“那谁，走吧。”
路枫眯了眯眼，打量了少年两眼，疑惑问：“你就是吴阿旺？所以，腐草的灵魂应该也在这里？”
吴阿旺懒得理会，自顾自拉下墨镜往前走，对着他耸了耸肩，说：“我怎么知道？听我的债主说，魔界很大的，魔物也很多，谁知道伊那林信的那个魔，窝在哪个犄角旮旯？”
债主？
路枫敏锐的捕捉到这个词，跟随吴阿旺的脚步，走在坑坑洼洼的火山口，试探问：“你说得债主是什么意思？”
吴阿旺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想起阿陵哥的嘱托，觉得作为路枫的临时同伴，还是要给予一点信任。
于是像是在答非所问：“你们黑水村里，曾经埋着我妈的尸体。我妈从前是个记者，自从去了你们村子附近后就失踪了。
之后，我家半夜闯进来一伙人，把我爸、爷爷、奶奶都杀掉了，我虽然躲在床底下，被他们拖出来。
虽然他们当时没杀我，但我醒来后，就发现被关在笼子里，要不是阿陵哥让人放了我，我恐怕就算向魔王许愿，也被当作试药的小白鼠，肯定活不下来。”
“魔王许愿？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吴阿旺随口说：“我爸是大学里搞民俗研究的，从国外一个什么女巫手上买的红宝石，当作纪念品。我很喜欢，他就送我了，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又只有那个，所以试试喽。”
路枫想起伊那林会献祭活人的灵魂，但眼前的吴阿旺还是活蹦乱跳的。
“不是说，魔都会献上灵魂吗？你为什么……”
吴阿旺一张稚嫩的小脸平日都没什么表情，突然笑了一下，说：“因为我许愿的那位魔王不要小孩子的灵魂。而且我运气好，那天正好是朔月，遇上他分身休息，恢复意识的时候，要不换了平时，我许愿也没用。他说他的本体不在这里，让我先欠着。”
“本体不在这里？”
路枫更加疑惑，哪知吴阿旺突然指了指天空上的太阳，说：“那就是我许愿的那位魔王的分身，根据我的债主科普，从前魔界是没有太阳的，所以他说魔界要有光，就有了光。”
看到路枫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鸡蛋，吴阿旺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继续一拽背包带子往前走，同时手里转着一把格洛克，朝后眯了眯眼，警告说：“我不知道阿陵哥跟你的计划是什么？但我不喜欢你，你之后最好乖乖闭上嘴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