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七下时,书房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晃,在苏映瑶的眼角投下一片模糊的影。
她正低头翻着新送来的密报,墨迹未干的纸页间还浸着墨香,忽听得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玄色大氅带起的雪气先漫进来,裹着冷冽的松香。
苏映瑶抬眼,便见墨羽寒立在门口,发梢沾着细雪,连眉峰都凝着层薄霜。
他却似未觉寒冷,目光先落在她案头那方焦玉上——那是前世她在景阳宫被焚前,拼了命从火里抢出的苏家祖传之物,此刻正安静躺在檀木匣中,表面的裂纹里还凝着几星焦黑。
“今日辛苦了。”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雪更轻,却带着烫人的温度。
玄色大氅滑落在地,他屈指覆上她搁在案边的手。
她的指尖本是凉的,被他掌心的热度一烘,倒像是融了层薄冰。
苏映瑶的呼吸顿了顿。
这个动作太陌生,又太熟悉。
前世她在景阳宫独守空房时,多少次望着烛火幻想过这样的温度?
可那时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漏风的窗棂和半夜里爬过砖缝的虫蚁。
“婉仪。”墨羽寒低低唤了声,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指节。
这声称呼像根细针,“叮”地扎进她的记忆里——前世三十年,从她入宫封贤妃到含恨而终,萧煜从未这样唤过她。
他总说“贤妃懂礼”,连名讳都鲜少提及。
苏映瑶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着墨羽寒眼底翻涌的暗色,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虔诚,像信徒望着圣像,像寒夜旅人终于寻到了火种。
“你知道我为何一直等你么?”他的声音更低,几乎要融进烛火里,“因为你是我此生唯一愿娶之人。”
有什么东西在苏映瑶心里裂开了。
前世那些被冷落的夜晚,被皇后推下荷花池时的窒息,在冷宫里啃着发霉的炊饼数日子的绝望,忽然都成了远处的影子。
她望着墨羽寒喉结滚动的弧度,望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指节,忽然发现自己竟不想抽回手。
窗外的雪又密了些,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墨羽寒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蹭得她手背发痒。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前世在景阳宫听见萧煜銮驾路过时,快了何止一倍。
第二日卯时三刻,御花园的梅树还凝着霜。
萧煜捏着茶盏站在廊下,茶水温了又凉,凉了又温。
他最近总爱往御花园跑——从前苏映瑶最喜这里的绿萼梅,说那花瓣白得干净,像未被染过的宣纸。
“陛下。”韩贵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怯意。
她着月白锦裙,鬓边斜插支珍珠步摇,在晨雾里泛着淡淡的光。
萧煜转身时,茶盏“当啷”一声磕在石桌上,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飞远了。
“映瑶...近日可好?”他问得生硬,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桌的棱角。
前世他总觉得苏映瑶的存在是根刺,扎在他和先皇旧部之间;可自她重生后,这根刺竟变成了心口的疼,每想起她如今在摄政王府的模样,就疼得他握不住朱笔。
韩贵人的指尖绞着帕子,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
她原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后来被萧煜收进后宫,说是“解闷”,实则不过是颗棋子。
可这两日她去慈宁宫请安,听见老太后对着佛龛叹气,说“摄政王的刀,到底要架在谁脖子上”——她忽然就懂了,这宫里的风向,早不是从前了。
“娘娘如今...对摄政王情意已深。”她垂着眸,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陛下若想挽回,恐非易事。”
萧煜的手指骤然收紧,石桌棱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他望着韩贵人发顶的珍珠,忽然想起苏映瑶从前总说“珍珠太凉,戴多了伤气血”。
那时他只当是妇人的矫情,如今想来,她素日戴的,不过是支翡翠簪子,还是苏家没败落时母亲留下的。
“替朕送封信去摄政王府。”他转身往养心殿走,玄色龙袍扫过满地霜花,“就说...朕知错矣,愿以余生赎罪。”
傍晚时分,苏映瑶正站在廊下看残阳。
晚霞把琉璃瓦染成血色,像极了前世景阳宫那场烧了七日的火。
她捏着信笺的手微微发紧,萧煜的字迹她太熟了——笔锋刚硬如刀,可最后那几个“赎罪”二字,倒像是被水浸过,晕开一片模糊。
“摄政王妃,何太傅求见。”门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苏映瑶将信笺收进袖中,转身时正见何太傅柱着拐杖跨进门槛,白须被风掀起几缕,倒比从前更显佝偻了。
“老臣斗胆,劝王妃莫要因一时恩怨误了国运。”何太傅直入主题,浑浊的眼底带着恳切,“摄政王与陛下势同水火,若再添这桩情怨...怕是要动摇国本。”
苏映瑶望着他斑白的鬓角,忽然想起前世他跪在景阳宫前替她求药的模样。
那时萧煜说“贤妃无福消受圣恩”,他便在雪地里跪了整夜,膝盖下的青砖都浸出血来。
可如今,他劝她的,仍是“以大局为重”。
“太傅,有些债,必须还清,才能谈未来。”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封信,“前世我替苏家受的冷,替陛下挡的刀,替皇后背的黑锅...总得有人还。”
何太傅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他望着苏映瑶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苏老夫人抱着襁褓中的她去寺里祈福,老方丈说这孩子“命里带火,能烧尽前尘,亦能照彻新生”。
或许,这火,终究是要烧起来的。
韩贵人是在戌时三刻离开摄政王府的。
她裹着青布斗篷,脚步比来时更急,可刚走到角门,就被赵将军带着几个暗卫拦住了。
“韩小主,得罪了。”赵将军的声音像块冰,手按在剑柄上,“王府有令,外客离府需搜身。”
韩贵人的身子晃了晃。
她望着赵将军腰间的虎符,忽然就笑了——果然,摄政王连这点儿动静都不肯放过。
信笺从她袖中被搜出时,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终究...不是她的时代了。”
深夜的风卷着梅香掠过绣坊。
赵将军刚把信笺呈给墨羽寒,便闻见一缕焦糊味。
他推开窗,只见西南角的绣坊方向腾起一团红光,火舌舔着屋檐,在夜色里烧出半片天的红。
“救火!”他提剑冲出门去,铠甲相撞的声响惊醒了满院的更夫。
可谁也没注意到,绣坊后巷的阴影里,有个穿灰衣的身影一闪而过,袖中还攥着半截浸了油的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