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目光落在舞台角落那座精致的香炉上。
一缕青烟,正从炉盖的镂空处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在喧嚣的大厅里弥漫开来。那根手指粗细的檀香,已经燃烧了将近四分之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陈锋心中,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用幽怨的小眼神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林月颜,又看了一眼对面正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叶承,只觉得这闻香水榭,简直就是自己的滑铁卢。
这青楼……逛得真他娘的糟心!
写,还是不写?
这是一个问题。
他对台上那绝代风华的苏芷晴,确实有惊艳,但也仅限于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两眼,人之常情。
但,也仅此而已。
真提笔为她赋诗,以求成为入幕之宾?陈锋自问还没那个心思。
他心里装的,只有身边这个为他担惊受怕、陪他千里迢迢赶赴京城的女人。
可眼下的情况是,写吧,身旁的林月颜那幽怨的小眼神,几乎快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了。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真提笔为那台上的花魁写下一字半句,今晚回去,怕是连床都上不了了。
况且,万一写出来被那苏大家看中了怎么办?
可不写吧?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自家娘子面前,自己这个“大才子”若是连笔都不敢提,岂不是更显得心虚?更坐实了自己对那花魁有非分之想?
毕竟,自己之前在冀州,可是顶着“大才子”的名头,一首《破阵子》惊艳四座。
唉!早知道当初在冀州就不装那个逼了!
做什么文抄公?让自家娘子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结果现在好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在清河村,老老实实当个“粗通文墨”的猎户多好?非要显摆那点唐诗宋词的老底儿!现在好了,报应来了!
他烦躁地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白纸上空,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写什么?怎么写?写出来是祸,不写也是祸!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身旁传来。
陈锋转头,只见叶承正对着面前那张被他滴了一大团墨迹的纸,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手忙脚乱地让旁边侍立的侍女换了一张新纸,结果蘸墨时又用力过猛,墨汁差点甩到林月颜的袖子上,吓得他赶紧缩手。
然后,他拿起那支对他而言,比千斤重的战刀还要沉重的毛笔,咬着笔杆,愁眉苦脸地瞪着眼前的白纸,仿佛要把它瞪出个洞来。
他虽然不算文盲,从小被他爹逼着,也读了不少四书五经,兵法策论。正常情况下,写几个字,还是工工整整,颇有几分力度的。
可是……写诗?
那玩意儿他只会背,哪里会写啊!
更何况,现在他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紧张得手心冒汗,连握笔的姿势,都变得无比笨拙。
他墨迹了半天,眼看着台上那炷香,又烧下去了短短的一截,急得他抓耳挠腮,满头大汗。
檀香已经烧了四分之一。不少才思敏捷的才子已经洋洋洒洒地写好了诗稿,正得意地吹干墨迹,或是与同伴低声品评。更有心急的,已经将诗稿交给了穿梭其间的侍女。
叶承看着那些人,再看看自己面前依旧空白的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陈锋。
“大哥……”他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大哥,救命啊!这……这比让我上阵杀敌还难!你……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陈锋闻言,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了!
这猪队友,总算是在关键时刻,起点作用了!
他立刻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与叶承认真交流的姿态,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林月颜的反应。
“三弟,莫急。”他声音沉稳,仿佛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你先告诉大哥,你……是不是钟意台上那位苏大家?”
叶承闻言,那张黝黑的脸膛,“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扭捏了半天,才像蚊子哼哼似的,点了点头。
“嗯……嗯!”
“一见钟情?”
“嗯!”
“三弟,”陈锋压低声音,神情严肃,“你老实告诉大哥,你对这位苏大家……可是真心?”
叶承一愣,随即那张英武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不敢看陈锋,眼神飘忽,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嗯……我……我一见她就……就觉得……”
陈锋看着他那副憨直又羞涩的模样,心中好笑,继续问道:“那你……中意她哪方面?总不能是……见色起意吧?”
“也……也不是……”他支支吾吾地道,“她……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之一。”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林月颜,求生欲极强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也不全是。”挠了挠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显得有些窘迫。他偷偷瞄了一眼台上那道清丽的身影,又飞快地低下头,闷声道。
“我……我就是觉得,她……她跟我娘,长得有七八分像。”
“啊?”
陈锋愣住了。
就连一旁正用目光戳着他的林月颜,也收回了视线,讶异地看向叶承。
在侯府那三天,他们并没有见到叶承的母亲苏氏,只听说她身体抱恙,一直在别处静养。
那几天听叶擎苍说,她因为父亲病故,回长安奔丧去了。是以,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让叶林浪子回头的苏氏,究竟是何等模样。
三弟这……这是因为苏芷晴长得像他娘,所以才一见钟情?
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恋母情结”?
不对!
陈锋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说,这苏芷晴的这张脸,是专门长在了他们叶家……不对,是林家人的心窝上了?
不然,怎么解释,叶林叔当年为了三弟的母亲,从一个风流浪子,变成了一个顾家好男人?
怎么解释,三弟会对这苏芷晴,一见钟情,神魂颠倒?
又怎么解释,连自家娘子,都会对这苏芷晴,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可此事也并非没有先例,卡斯兰娜家族的喜好就非常一致……齐格飞除外。
陈锋心中惊疑不定,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看着叶承那副急切又期盼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三弟,大哥可以帮你一把。但是,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叶承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大哥你说!我一定记住!
“第一,别太冲动。”陈锋神色严肃,“就算大哥侥幸帮你拔得头筹,你也要把持住自己。想想你爹的棍子!青楼之地,鱼龙混杂,莫要轻易许下什么承诺,更别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提到叶林的棍子,叶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随即又被坚定取代,用力点头:“大哥放心!我……我不会乱来的!我就是……就是想认识她!”
“第二,你要想清楚,你对这位苏大家,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喜欢。若只是见色起意,玩玩而已,那大哥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若你真是喜欢,就要认真对待,好好地去了解她,而不是只看她的外表。”
“第三,小心些。”陈锋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向他们的视线,“青楼女子,身不由己,逢场作戏是常态。你要学会分辨,她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别被几句温言软语就迷昏了头!”
“第四,”陈锋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若是你真成了入幕之宾,切记,莫要报出真实身份。编个假名,说我们是路过的商贾子弟即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明白吗?”
叶承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郑重道:“嗯!我听大哥的!”
他抬头,看了看台上那已经燃烧了将近一半的檀香,又看了看那些已经将诗作写好,交给侍女的才子们,急得抓耳挠腮。
“大哥!我……我都记下了!你快帮帮我吧!”他哀求地看着陈锋,又转向林月颜,“嫂……林兄!你也快劝劝大哥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月颜看着叶承那副火烧眉毛、又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憨直模样,心中的那点小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和好笑。
她轻轻叹了口气,拉了拉陈锋的衣袖,声音轻柔:“陈……陈兄,三……叶贤弟难得开窍,既然他如此……如此恳切,你就帮帮他吧。”
陈锋无奈地看了自家娘子一眼。行吧,自家娘子都发话了。
他转头看向叶承:“急什么?香不还有一半吗?天塌不下来。”
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刚要在纸上落笔,动作却又是一顿。
抬眼,看向身旁正看着他的林月颜,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林兄,”他语气带着一丝玩味,“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你也写一首?”
“啊?”林月颜愣住了。
“林兄,你看,三弟如此着急,我一人之力,怕是有些不够保险。”他笑着对林月颜提议道,“林兄你饱读诗书,才情想必也是极好的。咱们两人一起写,这成功的机会,不就是双倍的了吗?”
“为了三弟的终身大事,林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叶承一听,也觉得有理,立刻眼巴巴地看向林月颜:“对啊!林兄!你就帮帮我吧!我……我给你买糖吃!”
林月颜:“……”
这都叫什么事啊!
自家夫君带自己逛青楼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自己为那花魁写诗,帮小叔子去博取花魁的青睐?
她没好气地白了陈锋一眼,心中腹诽:夫君这心思……当真是坏透了!哪有这般……这般捉弄人的?带自家娘子来逛青楼也就算了,竟然还让娘子为别的女人写诗!
陈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装作没看见她那幽怨的小眼神。
林月颜心中嗔怪,但看着叶承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况且,夫君说得也在理,多一个人写,确实多一分机会。
罢了罢了,就当是……帮三弟一把吧。
林月颜无奈地横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带着七分嗔怪三分羞恼,风情万种。她深吸一口气,也拿起自己面前的毛笔,轻轻铺平了宣纸,神情渐渐专注起来。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陷入了沉思。那张俊秀得过分、此刻因认真而更显灵动的侧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晕染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锋原本只是想转移一下火力,顺便逗逗自家娘子。可此刻,看着林月颜那专注思索的侧影,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因全神贯注而轻轻抿起的、如花瓣般柔嫩的唇……
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涌上心头。
月下观君子,灯下看美人。
此刻认真思索的林月颜,那份沉静温婉、专注忘我的气质,竟比台上那光芒四射、艳压群芳的苏芷晴,更让他觉得心动神驰,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