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尸宗深处,万骨窟内。
终年不散的尸腐气息混合着阴冷的煞气,在由无数惨白骸骨垒砌而成的洞窟中弥漫。
幽绿色的磷火在骨缝间跳跃,映照着洞壁上扭曲狰狞的浮雕,仿佛无数怨魂在无声嘶吼。
大长老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通往宗主闭关禁地的甬道中。
他枯槁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和一丝……侥幸。
数日前,他带着损兵折将、任务彻底失败的消息,如同丧家之犬般回到宗门。
本以为等待他的将是宗主雷霆震怒下的酷刑,甚至是被抽魂炼魄、化为炼尸材料的悲惨下场。
他连如何辩解、如何推诿责任的说辞都在路上反复咀嚼了无数遍。
然而,出乎意料。
当那枚传音符带着宗主冰冷、却不容置疑的命令送到他手中时,大长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座闭关疗伤,宗内一应事务,暂由大长老代掌。无令不得擅扰。”
没有斥责,没有惩罚,甚至没有询问任务失败的细节!
巨大的错愕之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宗主伤得如此之重?
竟连惩罚他都顾不上了?
大长老心中念头急转,立刻就想禀告另一件蹊跷事。
三长老周历,那个前去寻找云欣的家伙,自他回宗后便音讯全无!
可当他再次试图联系宗主时,那代表着宗主闭关禁地的黑石巨门,已被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彻底笼罩,隔绝了一切神识。
里面死寂一片,只偶尔传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嘶吼。
大长老不敢造次,转而想去寻小姐白画屏。
那位可是宗主的掌上明珠,性子更是阴晴不定。
若能先在她面前撇清干系,或许……
结果,小姐所在的宫门同样紧闭!
守门的侍女战战兢兢地传话。
“小姐……小姐闭关了,说是要……要练成一门绝世神通,洗刷前耻……”
侍女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显然白画屏在万宝阁门前被一脚踹飞的奇耻大辱,已成了她心中最深的魔障。
接连碰壁,大长老心中那点关于周历的疑虑,也只能暂时按下。
宗主和小姐都在闭关,或许周历是得了宗主的密令,去执行其他更隐秘的任务了?
他如此安慰自己,将精力投入到接手宗门繁杂的事务中,享受着这意外得来的权力滋味。
然而,几天过去,周历依旧杳无音信。
传音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应。
一股不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大长老心头。
周历此人虽然实力不如他,但行事向来谨慎,绝不可能无故失联如此之久。
他摒退左右,独自一人,如同鬼魅般穿过宗门最深处、守卫森严的“魂灯殿”。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数百盏幽绿色的油灯在静静燃烧。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阴尸宗核心成员或重要人物的本命魂火。
灯在人在,灯灭人亡。
大长老浑浊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魂灯中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靠近角落的一盏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的碎裂声!
那盏属于三长老周历的本命魂灯,灯座下方刻着“周历”二字的黑色玉牌,赫然已经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玉牌中央,一道深刻的裂口贯穿而过,里面的魂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大长老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颤,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周历……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是谁干的?!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宗主那闭关前冰冷虚弱的声音……
周历的失踪……
自己逃回宗门后未被追究的好运……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难道……是宗主?!
是宗主早就知道了任务失败?
是宗主对周历的办事不力极度不满,在他回宗之前,就已经暗中清理掉了周历?
甚至……宗主之所以不惩罚自己,并非因为伤势过重无暇顾及,
而是……暂时还需要他这个大长老来稳住宗门运转?
等宗主伤势稍复,下一个被清理的,会不会就是……
大长老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那碎裂的魂牌,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随即,一种扭曲的庆幸感又涌了上来。
幸好!幸好自己及时逃回来了!
幸好……死的不是自己!
他不敢再看那碎裂的魂牌,如同躲避瘟疫般,踉跄着退出了阴森恐怖的魂灯殿。
殿外阴冷的风吹在他汗湿的背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听话。
至少在宗主出关前,他得把这“代掌宗门”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
万宝阁顶层的静室,弥漫着千年沉星木淡雅的幽香。
灵玉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映照出穹顶镶嵌的星辰石洒下的柔和光辉。
此刻,静室内的气氛却带着一丝凝重。
一位身着绛紫色繁复宫装的美妇端坐于主位的紫檀圈椅上。
她云鬓高挽,斜插一支衔珠凤钗,面容保养得宜,依稀可见年轻时倾国倾城的轮廓,
只是眼角眉梢沉淀着岁月磨砺出的沉稳与精明。
这便是万宝阁真正的掌舵者,玉玲珑的生母——玉夫人。
她刚结束一次远行,风尘未洗,便听女儿急急禀报了关于“茯苓”与那神奇红色药水的一切。
“……娘亲,您是不知那药水之效!”
玉玲珑站在母亲身侧,俏丽的脸上犹带着未曾褪尽的震撼与激动,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
“女儿亲眼所见,那孟家老祖,枯坐洞府近百年,一身暗伤连丹鼎宗那位太上长老都束手无策!可仅仅一瓶!就一瓶那茯苓留下的药水服下,不过几息功夫,您猜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光彩熠熠。
“老祖周身死气尽褪,枯槁的面容瞬间恢复红润!体内滞涩腐朽的经脉如同被甘泉冲刷,生机勃发!当场便引动了天地灵气潮汐!整个孟家洞府上空霞光氤氲了足足一日!”
玉玲珑越说越快,仿佛要将那亲眼见证的神迹烙印在母亲心中。
“消息根本压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整个南疆修真界都为之震动!那些闭死关的老怪物、各宗门的掌权者、身负沉疴的顶尖高手、甚至远在西域和北荒的大商贾,都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一样涌向万宝阁!”
她拿起案几上几枚闪烁着灵光的玉简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娘亲您看!茯苓姑娘最初留下的六瓶药水……早已售罄!价格……简直疯了!第一瓶拍出十五万下品灵石时,女儿还觉得不可思议,可后面……十八万!十九万!最高的一瓶,被北荒金帐王庭的一位大祭司,硬生生砸到了二十万下品灵石!就为了给他那独子搏一线生机!”
二十万下品灵石!
饶是玉夫人见惯了泼天富贵,执掌万宝阁多年。
此刻握着女儿递过来的账册玉简,神识扫过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指尖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她雍容的面容上,震惊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这已非简单的“神药”,这简直是逆转生死、再造乾坤的圣物!
其价值,根本无法用寻常灵石衡量!
“二十万……”
玉夫人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她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静室华丽的穹顶,看到了更远处翻涌的暗流与危机。
“玲珑,”
玉夫人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药水效果惊天,此乃我万宝阁千年难遇的天大机缘,能令我们声望攀至前所未有的巅峰。然,福兮祸所伏,这亦是……滔天的祸源,足以倾覆我万宝阁基业的灭顶之灾!”
玉玲珑脸上的激动与兴奋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
她并非愚钝之人,相反,能在万宝阁协助母亲打理事务,亦是聪慧机敏。
母亲一点,她立刻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其中蕴藏的凶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娘亲是担心……”
“怀璧其罪!”
玉夫人斩钉截铁,凤眸中精光闪烁。
“此等逆天改命之物,一次拿出六瓶,已是极限!再多,便是取祸之道!物以稀为贵,方能维持这天价不坠,维系其无上地位。若似寻常丹药般源源不断供应,其价值必然暴跌,如同明珠蒙尘,此其一。”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森然寒意。
“其二,也是最致命的!二十万一瓶,足以让元婴老怪都为之疯狂!若让他们知道,此药水源源不绝地出自我们万宝阁……玲珑,你觉得,那些活了千年的老怪物们,是会规规矩矩地带着灵石来买,还是……”
后面的话,玉夫人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冷的眼神和骤然收拢的手指,已说明了一切。
强取豪夺,杀人灭口,对站在修真界顶端的元婴修士而言,不过是动动念头的事情。
万宝阁根基虽厚,但在真正的元婴巨擘面前,依旧脆弱如纸!
玉玲珑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不见一丝血色,后背霎时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内衫。
巨大的利益带来的狂喜被冰冷的,关乎生死存亡的现实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后怕。
她只看到了灵石如山的盛景,被那耀眼光芒迷了眼,却完全忽略了其下潜藏的、足以将万宝阁吞噬得渣都不剩的万丈深渊!
“是女儿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
玉玲珑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女儿……女儿只想着为阁中多赚些灵石,扩张势力,未曾想到此等神物带来的不光是财富,更是足以焚身的烈火……”
玉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女儿不必过度自责,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因此稍减。
“此事也不能全怪你。那药水效果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超乎常理,连为娘初闻之下,也始料未及。”
她沉吟片刻,凤眸微眯,开始梳理思路。
“当务之急,是控制货源,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外界知晓我们与那‘茯苓’姑娘存在供货关系,更不能让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认为此药水或许……并非绝品,而是有稳定来源!必须让它成为真正的孤品、遗迹遗珍!”
“女儿明白!”
玉玲珑立刻道,神情无比严肃。
“茯苓姑娘离开前行事极为谨慎,只留下了一个地点,言明后续若药水去那里取。女儿深知此事重大,早已按照约定派了最可靠的陈供奉秘密前往,日夜守候,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
她秀眉紧蹙,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无力感。
“至今已有数月,陈供奉每隔三日传回一次的密讯,内容始终如一……茯苓姑娘她……行踪飘忽如鬼魅,我们根本无法主动联系到她,更遑论催促或询问。”
玉夫人闻言,眉头也锁得更紧。
被动等待,这是最糟糕的局面。
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那个神秘的“茯苓”手中。
她何时送药?送多少?
甚至,下一次,她是否还会选择万宝阁作为交易对象?
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习惯了运筹帷幄的玉夫人感到极其不适。
“陈供奉继续守着,不得有丝毫懈怠,更要加倍小心,谨防被人跟踪或窥探。”
玉夫人沉声道,
“另外,立刻传令所有掌柜及核心管事,对外统一口径!就说那六瓶‘神秘药水’乃是万宝阁探索一处上古秘境时侥幸所得,仅此一批,早已售罄!今后若再有缘得之,必当公告天下,以最高规格拍卖,价高者得!绝口!不许任何人提及‘茯苓’二字!违令者,以叛阁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几个字,寒意凛然。
“是!女儿这就亲自去督办此事,确保万无一失!”
玉玲珑肃然应命,深知此令关乎存亡。
“至于那些已经买到药水的人……”
玉夫人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扶手,眼中闪烁着商海沉浮数百年练就的精明与算计。
“尤其是孟家老祖这等因药水而重获新生、修为更可能因此精进的人物。他们得了这天大的好处,便是我们潜在的盟友,也是能分担压力的屏障。玲珑,你亲自去孟家,还有那几位拍得药水的大主顾府上走动,姿态要放低,言辞要恳切,言明此物之珍贵与得之偶然,强调万宝阁也在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地搜寻相关线索和秘境遗迹。若有任何蛛丝马迹,必第一时间告知。要让他们觉得,我们与他们一样,是求而不得的寻宝人,而非……坐拥宝山的持有者。”
“女儿懂了!”
玉玲珑眼睛一亮,明白了母亲的深意。
“这叫祸水东引,将觊觎者的目光和压力,尽可能地分担出去!同时也能借这些顶尖人物本身的势力和影响力,形成一道无形的护盾!”
玉夫人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正是此理。另外,立刻放出风声,范围要广,声势要大!就说万宝阁愿以重金,长期、不限量收购任何与那‘神秘药水’药性相似的天材地宝、古籍秘方、乃至残缺丹方!条件要开得无比诱人,足以让任何修士心动!”
“娘亲是想……”
玉玲珑初时有些不解,但随即恍然。
“混淆视听,转移焦点。”
玉夫人嘴角勾起一丝老谋深算的弧度。
“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也在苦苦寻找药水的源头,甚至不惜血本想破解其配方或寻找替代品。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洗脱我们可能拥有稳定来源的嫌疑,将万宝阁只是幸运的发现者而非掌控者的印象深入人心。同时,”
她顿了顿。
“也为我万宝阁博取一个求贤若渴、致力发掘上古遗珍、造福修真界的好名声,吸引更多真正的奇人异士,带着他们或许珍藏的宝物上门,说不定能带来意外之喜。”
“妙计!娘亲思虑周全!”
玉玲珑由衷佩服。
母亲这一套虚实结合、以进为退的组合拳下来,既暂时化解了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转移了矛盾焦点,又为万宝阁的长远发展和声誉铺了路。
“去吧,立刻着手去办,每一环都需慎之又慎。”
玉夫人挥了挥手,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锐利如鹰。
“记住,低调,谨慎。在那位神出鬼没的茯苓姑娘再次出现之前,我万宝阁对此事唯一的态度,就是一个字——等。”
玉玲珑深深一礼,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脚步匆匆却极力放轻地离开了静室,沉重的紫檀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奢华而静谧的静室内,只剩下玉夫人一人。
她端起案几上早已凉透的灵茶,却无心啜饮。
目光投向窗外,万宝阁下方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巨大坊市,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
二十万灵石一瓶的“神奇药水”……
神秘的茯苓姑娘……
虎视眈眈的元婴老怪……
玉夫人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腕上一枚温润的翡翠镯子,眼神幽深难测。
“茯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搅动天下风云的药水,又能否……真正为我万宝阁所用?”
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沉星木的幽香里。
一场围绕着逆天神药的风暴,已在万宝阁这座庞然大物的周围,悄然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留下药水便飘然远去的莲青色身影,此刻正穿行在妖兽嘶吼的山脉外围密林之中,对此方因她而起的滔天巨浪与致命杀机,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