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坐在石阶上,看悟明蹲在不远处逗一只瘸腿的小松鼠。这些日子,山间的风是暖的,斋堂的粥是香的,连檐角的铃声都带着几分慵懒,周卫国几乎要忘了尘世的烦恼,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山涧的溪流,安安稳稳。
变故是在一个微亮的清晨来的。
那天周卫国起得早,正沿着藏经阁后的小径练枪,忽听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他收了枪,远远看见几个僧人站在门内,袈裟皱巴巴的,沾着泥点,鞋履更是磨得露出了 脚趾,形容狼狈得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为首的僧人颧骨高耸,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正对着迎客的知客僧拱手,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劳烦师父通报,我等自南方来,路途遭了劫,想在贵寺挂单几日,待休整妥当便走。”
方丈听闻动静,亲自迎了出来。佛说天下僧人是一家,见他们这般模样,哪里忍心拒绝?当下便让知客僧引着去了西厢房,又吩咐斋堂多备些热食。悟明那时刚从后厨端着一盆馒头出来,见了这情形,只是眯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头一日的晚斋,那高颧骨僧人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皱着眉道:“贵寺的斋菜倒是清淡,只是这豆腐炖得太老,青菜又少了些油星,吃着寡淡得紧。”旁边一个矮胖僧人立刻附和:“可不是?我们一路过来,哪个寺庙的斋饭不是精细可口?再说这住的地方,西厢房漏风,被褥也潮得很,如何安歇?”
知客僧听得脸色发白,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诸位师父见谅,寺中清苦,向来如此……”
“清苦?”高颧骨僧人冷笑一声,“我看是待客不周吧?”
周卫国恰好在隔壁桌添饭,听得这话,手顿时捏紧了木勺。他自小最恨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派,当下便要起身理论,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胳膊。转头一看,悟明正端着碗粥,慢悠悠地喝着,冲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施主稍安。”他放下碗,声音压得低,“吃饭要紧。”
周卫国憋着气坐了回去,却再没了胃口。
往后几日,这几个僧人更是变本加厉。从不参禅,也不礼佛,要么窝在房里睡大觉,要么就四处闲逛。无事生非,已经成了他们的常态。
寺里的僧人皆是宽厚性子,被这般对待,也只当是他们遭了劫难,心性变得焦躁,多半忍着。可周卫国忍不了。他亲眼看见高颧骨僧人把化缘来的铜钱偷偷揣进自己袖袋,又听见他们私下议论,说这寺庙看着朴素,指不定藏着什么宝贝。
那一日,他在回廊撞见矮胖僧人正推搡一个送水的小沙弥,水桶翻了,洒了满地水,小沙弥吓得眼圈通红。周卫国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伸手就攥住了那僧人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对方疼得“哎哟”一声。
“你这僧人,行事如此蛮横,也配穿这身袈裟?”周卫国眼神冷得像冰。
“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出家人的事?”高颧骨僧人闻声赶来,指着周卫国的鼻子呵斥。
“我是管闲事的人!”周卫国手上加了力,矮胖僧人疼得脸都白了。
“施主!”悟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拉住了周卫国的胳膊,“松手吧,不过是洒了桶水,再换一桶便是。”
“悟明大师!”周卫国又气又急,“这种人根本不配留在寺里!”
“留人是方丈的意思,我们且看着便是。”悟明的声音依旧平和,眼神却沉静得很,他转向那几个僧人,合掌行了一礼,“诸位师父若有不满,可与方丈言说,莫要为难孩子。”
那几个僧人见有人撑腰,气焰更盛,却也不敢真把事情闹大,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卫国甩开悟明的手,胸口起伏:“你就任由他们这般胡闹?这哪里是挂单,分明是来作威作福的!”
悟明捡起地上的水桶,递给一旁的小沙弥,才转头看向周卫国,阳光透过回廊的窗棂,照在他脸上,竟有种奇异的通透。“施主,”他缓缓道,“你看这院子里的青苔,若是日日被人踩,便会枯黄;可若是无人理睬,任它自生自灭,过些时日,倒也能爬满石阶。”
周卫国不解:“这与他们有何相干?”
“诸事早有天定,因果轮回。”悟明笑了。
“可他们现在就在糟践这寺庙的清静!”
“清静在心,不在外。”悟明拍了拍他的肩,“你且放宽心,看便是。该来的,总会来。”
周卫国将信将疑,却还是听了悟明的话,压下了火气。只是往后几日,他看那几个僧人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冷眼旁观的意味。
寺里的僧人渐渐疏远了他们。往日里会主动送去的热水,如今要他们自己去打;斋堂分饭时,也只给最基本的份额,再没有额外的点心。
终于,在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变故发生了。
那几个僧人大概是觉得在寺里再捞不到好处,竟想偷了方丈房里那串据说有些年头的菩提子跑路。他们趁着方丈在禅堂讲经,撬开窗子溜了进去,却没料到,那菩提子是方丈故意放在桌上的,而禅堂的讲经早就结束,一众僧人正守在门外。
“抓贼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几个僧人慌不择路,竟一头撞进了院子里的泥坑——那是悟明前几日特意挖的,说是要种些莲菜。
等高颧骨僧人满身泥浆地爬起来时,正对上方丈沉静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方丈抬手止住了。
“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可也容不得这般作奸犯科之辈。”方丈的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
几个僧人还想狡辩,却被周围僧人们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他们来时何等狼狈,走时更是不堪。
周卫国站在廊下,看着雨幕中那几个仓皇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悟明的话。所谓因果,从不是虚无缥缈的天意,而是一言一行累积的必然。你种下贪婪的种子,便长不出满足的花;你洒下懒惰的水,也结不出踏实的果。
悟明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还拿着那只瘸腿的小松鼠,小家伙正蜷在他掌心躲雨。
“你看,”悟明笑眼弯弯,“雨过了,就晴了。”
周卫国转头看向悟明,这个总爱跳起来摸树叶、打水漂输了会耍赖的僧人,此刻的身影,竟比初见时那副“沉静古潭”的模样,更像个真正通透的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