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夜如一块巨大冰冷的墨玉压在城市的灯火之上。窗外,最后一缕喧嚣也已疲惫地沉入寂静,唯有楼下偶尔蹿过一辆汽车,引擎声撕破浓稠的夜色,短暂而尖锐,旋即又被无尽的沉默吞没。审计部门空旷的办公区内,惨白的光线打在整齐却散发着孤寂气息的隔板上,林悦伏身其间,几乎成了这片金属森林中唯一活动的生灵。
她面前的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布着如蚂蚁军团般的数字、账户名、交易流水。日复一日的枯燥核对,无数次鼠标滚轮的上下翻飞,她的眼睛早已习惯了这种机械的重复扫描。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起落,敲击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脉搏,单调,空洞,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数字的海洋淹没、意识开始有些飘忽之际,那个代号为“V.Zhou-wife”的特殊标记账户,突然从一排常规的记录里异常地凸显出来。像平静湖面骤然投入一块巨石。
林悦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轨迹球上停顿了一秒。徐辉下午闲聊时那带着点无奈的声音,幽灵般浮现在耳边:“……周总夫人又扫货了吧?限量版的包一出手就是两个,眼皮都不带眨的。” 富太太买包花钱如流水,林悦是知道的,甚至那些动辄几十上百万的记录都经过她的指尖。但眼前这条记录完全不同——它带着一种突兀的、冰冷的决绝。
转账金额:3,000,000.00 USd。
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甚至透着股原始生硬气息的账户名:‘阿勒塔尼布冲突救济与发展基金会’。转账时间是昨天深夜23:48,备注栏冰冷简洁:‘定向人道援助’。
心跳在那一刹那陡然停滞,随即如同被巨锤擂中胸口,沉重而紊乱地疯狂搏动起来。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却,一种被冻结又倏然点燃的战栗感顺着脊柱爬上来,让她几乎在椅子上轻微弹跳了一下。这不是购物清单上的奢华,这数字本身就蕴藏着重量,足以压垮寻常人一生想象的重压。然而更关键的是时间——它发生在昨天深夜,恰恰在他们即将完成对周维民负责的核心项目进行最终审计复核的前夕,一场至关重要的会议被周维民借口“私人紧急事务”推脱了!太过精准,像是计算好的。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三千万美金!一个几乎从未涉足公众慈善事业的富豪妻子,深更半夜孤注一掷,资金流向了那个在新闻碎片中只能拼凑出废墟、硝烟和死亡阴影的战乱之地?人道援助的光环掩盖不住其中透出的诡异腥风。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重新锁定那条转账记录,瞳孔深处的锐利光芒,几乎要将发光的屏幕刺穿。
“啪嗒……啪嗒……”
死寂的办公室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静。林悦的神经像绷紧的弓弦猛地一颤,脊背下意识地挺得僵直,目光瞬间从屏幕移开,右手看似随意却极其迅速地向侧一划,屏幕上的交易记录瞬间被最小化,一个平淡无奇的资产报表占据了中心。就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一张带着倦意、顶着一头微乱卷发的年轻男人面孔出现在隔板边缘。
“林姐,还没走啊?拼太晚了点吧。” 徐辉揉着因为长时间看屏幕而布满红丝的眼睛,声音带着黏糊糊的困倦,一只手却熟稔地绕过隔板,啪地一声,一罐滚烫、冒着白气的速溶咖啡放到了林悦的手边桌沿。“给你的,提神专用。这该死的报表感觉做到下个世纪都搞不定。”他重重地把自己砸进旁边的工位椅,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叹息。
桌角的咖啡罐壁滚烫,那股灼热仿佛透过薄薄的金属壳,一直烫到林悦搁在桌下的指尖。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发现,指尖微蜷,感受着那几乎有些灼烫的温度从指尖渗入身体。
“快了,”她拿起咖啡罐,罐壁的滚烫迫使她松了松指尖,声音尽量保持着工作状态里惯常的平静,只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核对完最后这几个关联方的资金流就收工。”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屏幕上那个平淡无奇却又数据详实的资产报表界面,指尖在滚烫的咖啡罐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徐辉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想把自己整个陷进去。他灌了一大口自己那罐咖啡,咂了咂嘴,目光在林悦那张被屏幕冷光映照、显得格外冷肃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口问道:“哎,刚才看到你眉头皱得死死的,是哪个倒霉公司的账又出妖蛾子了?”他歪着头,似乎想从林悦脸上捕捉到任何一点线索,“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姓什么的老板,又搞什么体外循环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空气短暂地凝结了一瞬。林悦握着咖啡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服务器机房传来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像是这巨大建筑体内永不停歇的脉搏。
“妖蛾子……确实有。”林悦的声音低沉下来,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浓稠的胶水里跋涉而出,带着不容质疑的份量。她的指尖重新回到鼠标上,轻轻一点,那个包含“V.Zhou-wife”巨额转账记录的窗口像幽灵回归般,重新在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条深夜的交易记录,此刻显得异常刺眼。“V.Zhou-wife,周维民的夫人,向‘阿勒塔尼布冲突救济与发展基金会’,单笔转出三千万美元。”
“噗——咳咳咳!” 徐辉一口咖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直接卡在喉咙,瞬间爆发出剧烈的呛咳,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手忙脚乱地放下咖啡罐,身体被咳嗽震得前倾,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一行惊人的数字:“多少?!三、三千万美元?还是昨晚?!美金!” 他像是需要再次确认这匪夷所思的数字,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扭曲,“半夜三更……捐给战区?那个鬼地方?”他脸上的血色还没完全退去,惊愕之后紧跟着浮起一层困惑的茫然,“这是……突发善心?响应国际人道主义号召?捐得也太多了点吧!他们家再有钱,三千万也不是刮风捡来的小钱啊!”
徐辉的表情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试图在巨大的信息冲击中找到一个能够“合理自洽”的解释。他下意识地为那个位于城市金字塔顶端的、他们正在审计的对象寻求一个体面的动机。
然而,林悦的目光却比刀锋还要锐利冰冷,丝毫没有因为同事的惊愕解释而产生丝毫动摇。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这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却仿佛带着金属回响的寒气。
“突发善心?”她的指尖精准地敲击键盘,调出另一个界面,速度飞快,“你记得她上个月在圣日丽广场专柜新买的那条红宝石钻石项链吗?全球限量三条的那个。”她调出一份银行流水,清晰地显示着那笔三百多万的珠宝支付记录。紧接着,她又迅速拖出一个新闻网站的历史快照截图——那张照片里,周维民的夫人站在一个慈善晚宴的闪光灯下,仪态万方,笑容无可挑剔,唯独脖子上空空如也,别说那条醒目的红宝石项链,连件像样的珠宝都没有。“看看这个,上周末她本人出席‘关爱女童’基金会义卖晚宴的新闻照……那条价值数百万、理应成为全场焦点的项链,当时她没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