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离开灌木丛,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山坡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那里,几处泥土的颜色明显比周围深暗,像是被翻动过不久,堆成不规则的、低矮的土包。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虫正绕着那些土包边缘焦躁地爬行。
张先生和陈医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寻常的山坡和林木,对那几处不自然的土包和灌木上的布丝毫无所觉。他们只觉得这位彝族女头人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凝重肃杀,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者黑嫫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的发现不过是寻常的路况。她翻身上马,声音低沉而短促,用彝语唤道:“岩布!”
武士长岩布,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壮汉子,立刻驱马靠前,俯身倾听。
者黑嫫的嘴唇几乎没动,一串极快、极低的彝语指令像冰珠般弹出:“前路痕迹新,拖重物,有绳断。坡上,新土堆……不止一个。你,带两个最快的马,现在!立刻!赶去黑虎箐!告诉当家的,我者黑嫫的马帮到了,有汉人贵客同行,求个方便落脚。”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深深刺入岩布的眼底,“要快!要赶在日落前寨门关闭前到!让他……预备好地方。”
岩布的脸色瞬间绷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他没有任何废话,重重一点头:“是,头人!”他低吼一声,点出两个最精悍的年轻武士,三人猛夹马腹,三匹健马如同离弦之箭,嘶鸣着冲向前方曲折的山路,蹄声如急雨般迅速远去,卷起一路烟尘。
这突如其来的疾驰让张陈二人吓了一跳。陈医生看着绝尘而去的背影,疑惑地问:“头人,这是……?”
“探路。”者黑嫫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山路难行,让他们先去寨子打个招呼,免得我们大队到了,惊扰主人。”她不再多言,重新驱动马匹,示意队伍继续前进。只是,整个马帮的气氛在她无声的指令和岩布等人的疾驰离去后,变得更加沉闷压抑,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弥漫开来。
离开望山屯不过三四里,山路转入一片浓密的杂木林。林间光线骤然昏暗,腐叶堆积,踩上去绵软无声。走在队伍最外侧的少年阿苏,锐利的目光如同警觉的小兽,不断扫视着幽暗的林间。就在夕阳最后的余晖被厚云吞没的瞬间,他猛地勒住骡子,死死盯住侧后方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阴影——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那片昏暗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阿苏的心骤然缩紧,他不动声色地驱赶骡子靠近者黑嫫,用彝语急促低语。者黑嫫牵着缰绳的手纹丝不动,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仿佛只是听了一句山风过耳。然而,当山路在前方绕过一片巨大岩壁形成陡弯时,她抬手打了个手势。
整个马帮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默契地松散变形。驮重货的马匹被悄然驱向外围,形成遮挡;几个脚夫蹲下整理驮架绳索,无意间封住了来路视线;者黑嫫则停在岩壁旁,俯身佯装检查马鞍。
死寂笼罩了弯道,只有风穿过枝叶的呜咽。
“哗啦!”
一个靛蓝色的身影猛地从岩石后方的阴影里窜了出来!骤然暴露在相对开阔的空地和几十道冰冷目光的聚焦下,那望山屯的年轻后生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像藤蔓般缠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者黑嫫平静无波的脸,便如同惊弓之鸟,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转身手脚并用地扑进密林深处,枝叶剧烈摇晃的声响迅速消失在林莽的幽暗里。
剩下的路途,驮铃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当最后的天光被墨蓝的夜色彻底吞噬,马帮终于攀上了通往黑虎箐的最后一道陡峭山脊。疲惫的驮马喷着粗重的鼻息。
然而,想象中的险峻寨门并未出现。山坳里,竟透出一片跳动的、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人声、隐约的笑语、甚至烤肉的香气,随着上升的山风飘了上来,驱散了山野的寒寂。
“头人!寨门开着!岩布他们在下面!”前方探路的脚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者黑嫫催马上前。只见下方依山而建的黑虎箐寨子,此刻灯火通明!巨大的原木寨门洞开着,门楼上插着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将门前一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几十个身着盛装的彝族男女正聚集在寨门口,翘首以盼。领头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簇新黑布褂子、头缠厚重黑帕的汉子,正是黑虎箐的寨主阿都支铁。他身边站着的,正是快马赶到的武士长岩布。岩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看到者黑嫫,明显松了口气。
“者黑嫫阿姐!远方的头人!黑虎箐的星星今晚为你点亮!”阿都支铁洪亮热情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他张开双臂,大步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豪爽的笑容,“岩布兄弟脚程快,说你有贵客同行!快请进寨!酒肉已经备好,就等你们洗去风尘!”
寨民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问候,几个年轻姑娘捧着盛满清水的木盆和崭新的擦脸布巾涌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为张先生和陈医生擦拭。烤羊的浓香、米酒的醇厚、还有人群的热情,瞬间将两位汉人学者一路的惊疑和疲惫冲得七零八落。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欢迎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声道谢。
者黑嫫脸上也适时地堆起了笑容,翻身下马,与阿都支铁行了碰头礼。“阿都兄弟,叨扰了。路上耽搁,害你们久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阿都支铁身后那些笑容满面的寨民,掠过岩布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妥当的眼神,最终落在那洞开的、灯火通明的寨门深处。
寨子里显然经过了一番仓促却用心的准备。主路被清扫过,家家户户门口都点了松明或油灯。空地上架起了巨大的篝火,整只的羊羔在火焰上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滴落,香气四溢。大坛的米酒敞开着,粗犷的歌声已经响起。
然而,当者黑嫫牵着马,在阿都支铁热情的引领下步入寨门时,她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在那浓郁的烤肉香、酒香和松明燃烧的烟味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被完全掩盖的气味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那是大量人体汗液混杂着尘土、草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泄物被匆忙清理后留下的酸馊气息。这气味,新鲜得刺鼻。
她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掠过几处房屋的墙角。一些地方,夯土地面上有明显的、凌乱而密集的脚印被新土仓促覆盖的痕迹,边缘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她的视线投向寨子后方靠近陡峭山壁的方向,那里有一片连排的低矮棚屋,平时用作堆放杂物或关牲口。此刻,棚屋区域异常安静,与寨子前方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几盏昏暗的油灯挂在棚屋外,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区域。就在那摇曳的光晕边缘,靠近阴影的地面上,散落着几段被踩踏得污秽不堪、明显是刚断裂不久的草绳。棚屋紧闭的厚重木门缝隙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外面的火光与喧哗,死寂得令人心悸。
张先生和陈医生已被热情的寨民簇拥着坐到了篝火旁最尊贵的位置,面前摆上了大碗的酒和喷香的烤肉。阿都支铁豪爽地拍着他们的肩膀,大声说着欢迎远方汉人贵客的吉利话。陈医生被这淳朴的热情感染,脸上露出了笑容,旅途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张先生也放松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充满异族风情的景象。
者黑嫫被让到主位坐下,阿都支铁亲自为她斟满一碗烈酒。周围的喧闹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火光跳跃在每一张看似欢笑的脸上。酒碗的碰撞声、烤肉的滋滋声、劝酒的吆喝声、姑娘小伙们嘹亮的歌声……交织成一片“安定祥和”的乐章。
夜宴的喧嚣被倾盆暴雨砸得粉碎。
黑虎箐寨主阿都支铁那洪亮的劝酒声、篝火旁姑娘们银饰碰撞的脆响、烤全羊油脂滴落火堆的滋滋声……所有属于“热情”的声响,此刻都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幕轰鸣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厚实木板和夯土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仿佛有无数巨拳在擂打着大地。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顺着陡峭的山势疯狂冲刷而下,在寨子里低洼处形成翻滚的黄色漩涡。寨门口那几支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早已被浇灭,只剩下一缕缕不甘的青烟,瞬间就被雨水吞噬。整个寨子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零星几处窗口透出昏黄油灯的光晕,在狂暴的雨帘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分配给张先生和陈医生的,是寨子边缘一顶还算厚实的羊毛毡帐篷。虽能勉强遮雨,但帐篷内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和潮湿的霉气。雨水不断从毡布的接缝处渗入,在地面的草席上积成小片水洼。帐篷被狂风撕扯得哗哗作响,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绳索摩擦声。
陈医生裹着半湿的毯子,在疲惫和雨声中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张先生却睁着眼,身体僵硬地躺在草席上。他并非害怕这简陋的环境,而是心头盘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不安。作为一位长期在野外考察的博物学家,他对自然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