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厅里,赵宝珠四处张望,目光急切地在一众学子们中间梭巡。
看见坐在角落中,默默地自斟自饮的陆行川,赵宝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心疼得不行。
她家行川,一向是个不喜欢热闹场合的人。
突然被拉进这场喧闹中,该有多不自在啊。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学子朝陆行川那一桌走去。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瘦高个,长条脸,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身上穿的衣衫虽然浆洗得干干净净,但颜色明显灰败黯淡,一看就是浆洗过多次,穿过多年的旧衣服。
年轻书生的家境看起来应该不怎么样。
事实上,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学子们,大多都家境普通,甚至是贫困。
不然也不会如猫儿闻到鱼腥味般,一窝蜂儿地往这边汇聚。
因为韩老爷在放话说要宴请本县学子的同时,还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放出风声,大意就是,他想从本县的一众学子中,挑选几个学识优秀的学子们,资助其读书科举。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城内的有钱大老爷们,经常会做这种资助寒门学子的善事。
如此,既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万一自己资助的学子们将来有出息,出人头地了,自己也能结下一个善缘。
这是资助方和受资助人彼此间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也算是一种约定。
年轻书生名叫马学文,出身乡村,一家人土里面刨食,举全家之力供养他一个读书人。
可乡下人家,来钱的途径有限,而读书又是笔经年累月的大消耗,马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不然马学文也不会一件书生衫穿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不见换新衣。
因为没钱换。
所以,在听闻韩老爷有意要资助几个学识优秀的寒门学子进学读书时,马学文几乎是喜极而泣。
他没做任何犹豫的就跑来参加了。
不过他这会儿过来找陆行川,却不是要跟陆行川讨论学问上的事情。
而是……
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雅间,马学文不动声色地勾唇笑了笑。
旁人可能没注意到。
他却是一来就注意到了,雅间里面有人,正透过打开一半的窗户,悄悄观察宴客厅内的情况。
再想想今天这场宴席是谁举办的,以及举办这场宴席的原因,马学文几乎立马就猜到了躲在雅间里偷偷观察的人是谁。
那是韩老爷。
紧接着通过观察,他很快便又发现,韩老爷主要的观察对象,是陆行川。
所以,韩老爷这是有意想要资助陆行川读书科举吗?
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马学文的心中不免产生了紧迫感,生怕这个名额被陆行川捷足先登抢走。
于是,本来和陆行川并无交情的他,立马过来跟人装熟络。
那位韩老爷的目光,一直聚集在陆行川身上,他过来跟陆行川说话,自然也会被韩老爷注意上。
可惜,陆行川兴致恹恹,不太想搭理人。
尤其不想搭理跟自己不熟的人。
因此,他敷衍地朝马学文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后,便继续自酌自饮。
他这番淡漠疏离,甚至还透出几分傲慢的行为,正巧合了马学文的意。
傲慢好啊,刚好让韩老爷瞧瞧,他相中的人有多么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一个狂妄自大,又目中无人的人,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
就算将来有出息了,可这样头眼朝天的人,也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傻子才会资助这样的人。
因此,面对陆行川的冷脸,马学文丝毫不生气,他依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笑着跟陆行川套近乎。
“说起来,我跟陆公子还算是同窗呢,就是不同班……对了,我在甲字班,陆公子在哪个班啊?”
县学的学子们按成绩分班。
甲班学子成绩最好,是先生们眼中的优秀学生,也是最有希望考中科举的潜力股。
其次是乙字班,成绩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多好,就是普普通通水准。
最末的则是丙字班。
分到这个班的学子,基本上科举无望,之所以还坐在学堂里读书,大部分都是被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强摁着捧起课本。
马学文就在甲字班。
而陆行川,原本也在甲字班,后面期终考时后,又被分到了乙字班。
因为他跟甲字班的一位先生相看两生厌,对方嫌他傲,他烦对方鸡蛋里挑骨头,于是期终考时,他故意写错一道大题,然后如愿以偿地被踢到了乙字班去。
这其中内情,只有陆行川一人知道。
不过一个甲字班的学生,因为成绩下滑而被调去乙字班,同班的同学不可能不知道。
结果这个马修文还明知故问。
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要知道,当初期终分班考的时候,就是因为有陆行川的加入,马学文才从班里的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
陆行川都懒得戳破对方的小伎俩。
正欲扭过头去不搭理,余光忽然瞥见半开的窗户,以及窗户后面站着的父女二人。
陆行川心中一动,想到什么,眸底瞬间一片阴冷。
说是宴请全县学子,结果却把自己的女儿也给带了过来,还悄悄藏在雅间内。
再想想那日那位韩家大小姐拽着他的衣袖要求他对她负责,甚至还要以死相逼的情形,陆行川眸底的阴冷更盛。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少年人凸起的喉结剧烈滚动。
站他对面的马学文忽然觉得周身寒凉,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眼下中秋刚过,秋老虎的余威还未褪去,怎会突然有种寒意摄人之感?
马学文心中正纳闷,陆行川已经放下酒杯,他眼底的寒意消失殆尽,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又恢复到了一贯的懒散模样。
“我这人,读书上面没什么天赋,分在乙字班,比不得公子成绩优秀。”
扔下这话,陆行川起身就走。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狗屁宴席,分明有猫腻。
陆行川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结果马学文却挡在他面前,强行搭话道:“乙字班啊……也没关系的,陆公子瞧着就有股聪明劲儿在身上,日后多加勤奋努力,也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我在甲字班等着跟陆公子。”
看似在安慰陆行川不要灰心气馁。
然而言谈举止之间却是一副身处甲字班的优越感,下巴抬得都能挂油壶了。
一个倒数第一,陆行川都不知道他优越个什么劲儿。
这下他连冷眼扫视对方的兴趣都没有了。
结果马学文却仿佛眼瞎不会看人脸色一般,拉着他讨论功课。
“昨日上策论课,先生给我们布置了道作业,让阐述赋税对民生的影响作用……陆兄,你且听听我答得如何。”
说完,一边拉着陆行川的胳膊不放,一边摇头晃脑地背诵自己写的答案。
辞藻相当华丽,乍一听好厉害的样子。
细一品却全是各种摘抄套用,丝毫没有自己的见解在其中。
这也就算了,两人明明面对面站着,正常声音说话即可,结果他却扯着嗓子大声背诵,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陆行川又不是傻子,几乎立马就明白了马学文的意图。
跟他打招呼是假。
跟他谈论功课更是假。
一切不过是为了向雅间里的那对父女展示自己的优秀罢了。
这是拿他当舞台使呢。
陆行川都要气笑了。
雅间里的韩老爷也拧起眉头,目录不悦。
跳梁小丑,自不量力
韩辛夷更是满脸嫌恶。
孔雀开屏,真开出漂亮的屏也就算了,结果却开出一屁股的脓疮,真是恶心透了。
她向韩老爷抱怨:“父亲,这种货色,您怎么也让他进来了啊?瞧他那满身满脸的寒酸相。”
“还不是为了不让你那位陆公子心中起疑。”韩老爷没好气地说道。
为了断掉陆行川的退路,他今日的宴席,看似设置了门槛,实际上那门槛就是个摆设。
只要能提笔写字的,不论诗作得是好还是坏,都能进来赴宴。
因为聚集的人越多,越方便他行事。
毕竟人言可畏不是。
“这种人,你不必理会,赶紧回房去准备你自己的事情。”
扔下这句话,韩老爷抬步往宴客厅那边去。
陆行川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之色。
他担心那个孔雀开屏,开出一屁股脓疮的跳梁小丑,再把他的乘龙快婿恶心走。
事实上,陆行川的确被马学文恶心住了。
再加上他本也无心再留在这里。
因此,用力甩开马学文后,他转身就往外走。
马学文正展示得起劲儿呢,哪肯这时候放他走,不依不饶地又追上去将人拉住。
“陆兄先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且听听我下面这几句,子曰……”
“子曰说你赶紧闭嘴,再不闭嘴,打烂你的嘴!”
陆行川的耐心彻底耗尽,不客气地怼了一句。
马学文噎住,头脸涨红,惊讶道:“陆兄,你,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怎能这般粗鄙无礼?”
余光瞥一眼右侧方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的韩老爷,马学文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谴责陆行川。
“之前在县学时,我便偶尔听同窗提起陆兄,说陆兄桀骜不羁,时常与先生顶撞,先前我只当这些都是谣言,如今看来,看来……”
他一副“没想到你果然是这种人”的失望。
尊师重道是读书人的基操。
一个连先生都顶撞的学生,可见其人品有多么顽劣。
马学文将踩人的戏码玩得贼顺溜。
陆行川朝他笑了笑,又笑了笑,眼底的寒意一点一点凝聚。
像一头被激发出凶性,马上就要扑上去咬断人咽喉的凶兽。
结果就在这时,站他对面还一副痛心疾首失望模样的马学文,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像是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似的,直愣愣地朝他身上扑来。
陆行川一愣,下意识松开刚攥紧的拳头,然后一个灵巧的避让,闪身避到边上去。
马学文本以为他会扶自己一把的。
结果没想到陆行川居然这么冷漠无情,就这么避开了,一点儿都不带犹豫的。
他气得险些骂脏话。
前面没了依仗,马学文不出意外地扑倒在地。
眼前顿时金星直转。
下巴和鼻头那里更是火辣辣的疼。
等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鼻头肿了,下巴也肿了。
更要命的是袖子也被扯掉了半截——
摔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去拽旁边的桌子,想借靠桌子做支撑。
结果差了那么一点点,手没摸到桌子边沿,袖子反倒被桌角套住。
而那桌子也极为沉重,没让他带翻,反而留下了他半截袖子。
也幸亏多了这么一道缓冲,不然他就不是磕破下巴摔肿鼻子那么简单了。
怕是要直接摔断两颗大门牙不可。
沈玉楼看了眼赵宝珠,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说这是颗炸毛珠吧。
瞧瞧,上来就给人一脚踹。
不过也是这人活该,自己想表现博关注也就算了,结果非要借着拉踩旁人来表现自己,不踹他踹谁。
而这边,马学文看着自己少了半截的袖子,心疼的眼泪差点流出来。
家里穷,他多少年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了。
身上这件长衫,还是大前年过年的时候,他去一位同窗家里面拜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弄湿了衣服,对方便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
后面这件衣服,就成了他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件。
他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穿,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上。
比如今天。
结果没想到,居然弄坏了半截袖子。
马学文心疼衣服的程度,已然超过了身上的疼,红着眼睛环视四周:“谁?刚才谁踹了我一脚?”
“我踹的。”
他话音还没落地,赵宝珠便站了出来,落落大方地承认是自己踹的。
马学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才要质问。
结果不等他开口,沈玉楼也站了出来,目光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就允许你对我们的朋友动手动脚,就不允许我们帮朋友反击了?”
她一把将陆行川扯过来,又将人推到赵宝珠身边去,然后目光冷冽地望着马学文,沉声说道:“陆行川脾气好,但我和我的朋友脾气可不好。我警告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对他动手动脚,欺负他,我们就不只是踹你一脚那么简单了。”
赵宝珠更是上前来,警告似的抓住桌子一角,然后端起来,举起半人高再放下。
那是张足够容纳十六人围坐的实木方桌,用的还是最沉的木料打造,少说也有上百斤重。
可到赵宝珠手里,轻巧的就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四周围观的学子们发出惊叹声。
马学文更是瞪直眼睛,仿佛看怪物似的望着赵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