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9 章:临终遗言(至元二十九年春?斡耳朵偏帐)
偏帐的毡帘被西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掀起的一角漏进细碎的雪粒,打着旋儿落在完颜雪的青布襦裙上,旋即融成小小的水痕,像谁悄悄落了泪。萧虎盘腿坐在尸身左侧,膝盖抵着她的膝头,掌心轻轻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 这双手昨夜还在灯下为他缝补甲胄系带,银针穿线时指尖轻颤的弧度都清晰如昨,此刻却僵直如寒铁,指节泛着青白。帐内三盏牛油烛跳着幽光,烛芯不时爆出火星,将她唇边那抹凝固的笑意拓得忽明忽暗,睫毛上凝的霜花在光里闪着细银,恍惚间竟像要睁眼说话。
他抬手抚过她袖口的忍冬花纹,银线绣的花瓣已被血渍浸成深褐,针脚却依旧细密,每片花瓣的弧度都熨帖得恰好。“你总说忍冬最是倔强,” 萧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寒风裂了缝,指腹摩挲着花瓣边缘残存的银亮,“雪越大,花开得越精神。” 记忆猛地撞进心口:去年腊月大雪封山,她揣着羊皮袋钻进林子,回来时棉鞋湿透,裤脚结着冰碴,却举着半筐带雪的忍冬枝笑,枝桠上的黄蕊沾着雪沫,在帐内暖光里簌簌往下掉。“虎纹刺青太凶啦,” 她当时踮脚往他衣襟别花枝,鼻尖冻得通红,“配着忍冬,才像个护着牧民的将军。”
如今衣襟上的刺青还在,青黑色的虎目瞪着帐顶,只是染了暗红的血痕。他低头凑近她耳边,气息拂过她冰冷的鬓发:“你煮的忍冬茶还剩半罐,在我帐内暖炉边温着。” 指腹碾过发黑的花瓣,银线在血渍里晕开灰紫,“你说喝了能暖心,可现在茶还热着,给我暖手的人怎么就冷了?” 帐外的风卷着雪扑打毡帘,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帐外哭,又像她从前唱的草原小调,只是调子太悲,听得人心口发紧。
他将她的手轻轻拢在掌心,想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片冰凉,可寒气顺着指缝往里钻,直透骨髓。“你留的草药图谱我看过了,” 萧虎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字句,指腹划过她手背的薄茧 —— 那是常年采药、缝补磨出的,“你标了醉马草的图样,说叶片边缘带锯齿,根茎有腥气…… 原来你早就防着了。” 可防着又如何?她终究是替他饮了那杯酒,用自己的命,护了他的疆场。牛油烛燃得久了,灯芯结了灯花,帐内的光影陡然暗下去,她脸上的笑意隐在阴影里,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
偏帐的牛油烛燃到了中段,烛泪顺着铜台淌成蜿蜒的蜡河。甲士端来的温水在錾花铜盆里泛着白雾,水汽氤氲了萧虎的眉眼。他捏着棉布在水中反复拧干,指腹触到布面粗糙的纹理时,忽然想起这是完颜雪亲手织的麻布 —— 她说 “军中布粗,织密些才经用”。棉布轻擦过她嘴角的黑血,那青黑如墨的痕迹沾在布上,像极了她批注医书时用的墨条,只是这 “墨” 带着腥气,擦得他指尖发颤。
“你总嫌我这刺青太凶。” 萧虎扯开衣襟,胸口的虎纹刺青被泪水泡得发胀,靛蓝色的墨线间渗着暗红血丝,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他将染血的棉布按在虎眼位置,血色漫过瞳仁时,喉间终于滚出压抑的呜咽:“去年中秋你给我画脸谱,说要添点暖色调才好看。” 记忆里她蘸着胭脂在他脸颊画忍冬,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头发紧,“如今染了你的血,你倒睁眼看看…… 这虎纹,是不是真如你说的,有了暖意?”
耶律铸掀帘时带进一股寒风,怀里的遗物包用月白绢帕层层裹着,帕角绣的半朵梅花已磨得发白 —— 那是完颜雪常系在腰间的帕子。他屈膝将包裹放在毡毯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盆里的温水溅起细珠,落在帕子上晕开浅痕:“今早巡营到她帐前,见案上还摊着医书,这包是压在砚台下的。”
解开绢帕的刹那,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飘散开。第一样是本边角磨卷的《漠北草药图谱》,牛皮封面上用朱笔写着 “雪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风干的忍冬标本,花瓣虽枯却依旧保持着舒展的姿态。空白处的蝇头小楷墨迹犹新,“醉马草:叶呈披针形,茎有细毛,误食立毙,需以甘草汁解”—— 末笔的竖钩拖得极长,划破了纸页,显是书写时心绪激荡。
第二样用新采的荷叶包裹着,叶片上的露珠还没干透,裹着的麦饼带着微温,边缘浅浅的齿痕里还嵌着芝麻碎。“伙夫说,她寅时三刻就去了伙房,” 耶律铸的声音发哑,“守着灶火烤了这饼,说萧公巡营辛苦,要趁热吃。” 荷叶的清香混着麦香漫开来,萧虎想起昨夜她来送夜宵,手里还攥着没烤完的面团,笑说 “明早给你烤带芝麻的”。
第三样是封叠成方胜的家书,桑皮纸被摩挲得发毛,信封上 “寄往中都完颜府” 的字迹端端正正,却没粘邮驿的火漆。展开信纸,娟秀的字迹写到 “待漠北安定,便归乡种菊” 时戛然而止,墨迹被泪水晕成一片浅蓝,末尾添的小字歪歪扭扭:“义兄若遇险,雪愿代死”—— 那 “死” 字的最后一笔,墨团浓得化不开,像是写时笔尖都在颤抖。
萧虎捏着信纸的指节暴起,纸页在掌心皱成一团,边缘的毛刺刺得掌心生疼。他猛地想起昨夜完颜雪来帐中,手里攥着株带根的醉马草,脸色发白地说 “后帐香炉里有这草味”,他当时正忙着核对盟书,只挥手让她 “妇人莫要多疑”。如今才懂,她那时眼底的红丝,原是彻夜未眠的忧虑;她塞给他的甘草糖,原是早备好的解药。“我竟连你的话都没听……” 他将额头抵着她冰冷的额头,鼻尖相触的寒意刺得眼眶发酸,“你总说我是铁打的,可铁被你护了这么多年,早就软了啊……”
帐帘 “哗啦” 被风雪撞开,拔都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上的银狐裘沾着雪粒,冰晶在烛火下闪着碎光。他解裘时动作极轻,狐毛拂过完颜雪的衣襟,连边角都仔细掖进毡毯,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草原的女子,” 他盯着她唇边那抹笑意,声音沉得像敲在铜鼎上,“要么跨马挥刀,要么绕帐绣花,她偏要揣着医书守在军营,把自己活成了护城的盾。”
“英雄冢的石穴已凿好,” 拔都蹲下身,手指轻叩地面的青石板,石缝里还凝着去年的冰碴,“按怯薛军最高礼遇,陪葬十匹河西骏,百副铁甲,碑上刻‘护国夫人完颜氏’。” 萧虎却从怀中掏出那柄虎首骨朵,骨朵的赤铜丝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他将骨朵轻轻放在她枕边,虎首的獠牙正对着她的指尖:“她要的从不是这些虚名。” 骨朵与她的手并排躺着,像是在替他握紧那片冰凉,“她说这信物能护我西征,如今换她带着,黄泉路上遇着豺狼,也好有个依仗。”
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歇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辉透过毡帘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完颜雪脸上铺了层薄银,睫毛上的霜花闪着细光。萧虎伸手将她微敞的衣襟系好,绳结打得是她教的 “平安结”—— 去年教他时,她坐在暖炉边,指尖绕着红绳笑说 “这结能缠住福气,灾祸进不来”。可如今红绳还在,缠绳的人却冷了。
耶律铸与拔都悄悄退到帐外,毡帘落下的瞬间,烛火猛地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像幅浸了泪的画。萧虎数着烛芯爆出的火星,直到天光泛白才低声道:“等我守完这漠北,就带你回中都。你说城南的菊花开得最好,咱们就种满院子,我替你浇花,你还像从前那样,坐在花里给我缝帕子。”
帐外传来甲士换岗的脚步声,新一天的太阳正从雪原尽头爬上来,将帐顶的毡毛染成淡淡的金红。萧虎最后看了眼完颜雪,她的青布襦裙在晨光里泛着柔光,袖口的忍冬花纹虽染了血,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像极了她从未弯过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