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内焚着香,赤阳的宣讲声虽不重,却仿佛能够随着香雾丝丝缕缕沁入发肤,渗进灵台。
众人无不认真倾听。
“天之道,不可违,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道者也。”
“而修道者,在于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损有余而补不足,尽矣。”
“举事而不顺天者,逆其生者也……是为,逆天行事之人必招无穷灾祸。”
那仿佛是从遥远之地传来的飘渺之音如烟如云,然而烟云间却暗藏无形天雷,随着上方之人的诵声,一道道劈向殿中唯一逆天而生的异类。
“知而避之则吉,逆而行之则凶,欲安者,乃当顺天地……”
“这岂非是教人坐以待毙?面对厄运与灾祸也不能有反抗之心?”少女不解的声音响起:“如此未免过于消极。”
开口的少女衣饰鲜亮,生得月盘般的面庞,她是赵王之女,赵国郡主刘鸣,前日初才来到长安。
听法时,只要不是打断讲法者,提出质疑并不为失礼,各大法会上,时常也有人提出反驳之音,若反驳者有足够的才学悟性,可与讲法者旗鼓相当地辩论一番,反而会给法会添彩。
此刻殿内多少年,郡主刘鸣的问话也是许多人的想法,一阵低声讨论间,赤阳缓缓摇头:“非也。真正的悟道者从来不会一味被动服从,而当在草木枯荣、星辰运转中捕捉察觉天道暗示,继而顺应天意,正是方才说过的‘知而避之则吉’——”
下方诸人便谈论起来:“这话的意思是……只可避凶,不可逆天?”
“占天道之盈虚,观星者观的正是天意暗示……”
“天道自有其规律,岂是人力可逆?”
“……”
赤阳静听众声,时而微微颔首以示认可,但是他最期待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师姐的徒弟必不可能是拙舌之辈,这个孩子行事大胆,不缺少年意气,当有将他驳倒的胆量与执念。
她应该开口,这殿室之内,唯独她最应该开口,因为她不该被允许存在。
赤阳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下方那道始终安静的身影之上,他面目几分悲悯,凝作无形天雷的缓慢话语间却已添杀伐之气:
“而天道亦有疏漏时,此时便需悟道者主动调和,加以修正,代天清浊——方为正道至境。”
被他垂视着的少微慢慢抬眼。
要修正她吗?要将她这个浊物清除吗?代天道诛杀她吗?
两道目光在香雾中触碰。
少微依旧不说话。
她为什么要说话?她知道他的道是什么就够了,却根本不在乎他的话是对是错,更不屑向他证明她的存在是否合理。
她只和姜负争辩吵嘴,因为她想得到姜负认可,可眼前这个人,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她向他自证?
她不仅不需要向他自证,也不需要向所谓天道自辨,她没有道可辨,她就是她,她不想被他说教,也不想与他说教,她才不在乎自己是否光明正大,任凭他巧舌如簧将嘴说破,管他真心还是虚伪,反正她只有一个想法:她要自己活,要姜负活,要他死。
少女眸如深林,不知藏着何许怪物,赤阳再次开口:“顺天地四时以调阴阳,毋违天地之机——此亦为神祠四时祭祀之无上法旨,敢问姜太祝是否认可?”
少微略仰脸,作出思索状。
激怒她,逼她开口,是想从她的言语中找到她的弱点心结,再以所谓天道之名击垮她,恫吓她,使她自疑自乱吗?
她也是读过很多书的,她不会落入他的话语陷阱中,更不会被他的道理欺凌。
四目相接,赤阳只见那少女露出不置可否之色,竟与他微微一笑。
那笑意中暗藏乖戾,正如那夜祭台上她离去时的神态……小鬼现形,善恶不明,叛逆挑衅,毫不守序。
赤阳高居上首,黑袍铺展开,将他显得愈发高大,被他注视着的少女则显得渺小静默,然而渺小者狂悖,静默中其魂音震遏行云。
赤阳眼底也现出一点笑意,原来师姐所选,竟是一块无相无上顽石。
燃烧着的天地香落下一块儿香灰。
待一炷香悉数燃尽,最后一片香灰剥落时,赤阳讲法的声音随之落毕。
玉磬声响起,众人皆起身向上首之人施礼。
赤阳向他们颔首。
“仙师果真倾囊相授……我等受益匪浅。”
“不知仙师何时再入宫讲法?”
“现下只感心宁气静……”
听着众人所言,刘承却心不在焉,他的心始终未能静下。
有人向赤阳请教困惑,也有人好奇地围向那位姜太祝,已要昏厥过去的明丹刚要借故离开,忽听一名同伴讶然道:“细细看来,冯娘子与姜太祝的眉眼竟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是啊是啊,还真是呢!”
二人本就同坐共起,此刻站在一处,这话便引得不少人细细观量,就连姜太祝本人也看向对方,似也好奇一般问:“是吗?”
明丹如遭雷电击中,只恐唤醒对方记忆,她勉强一笑,转过脸庞垂下眼帘:“怎么会呢,我与姜太祝素不……”
“怎么不会!”有少女打断她的话。
明丹攥紧了宽大衣袖下的手指,那少女嘻嘻笑着说:“这天下之大何其不有,纵是素不相识,也有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呢。”
“这是好事是缘分呀。”
她才不想要这缘分!
明丹心中在尖叫,面上在假笑。
“冯娘子,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邱问带些担忧的声音响起:“可是病还没养好?”
那笑闹的同伴少女看过去,这才赶忙道:“定是今日又累着了……不如先出去透透气?”
明丹强笑着点点头,被同伴扶着转过身,逃离这窒息之地。
她跨出门槛时,一道男孩的影子奔进来:“阿姊,结束了吧?”
男孩约七八岁,是赵王世子,他穿过人群找寻刘鸣,却看到了刚起身的赤阳,顿时恐惧大喊:“妖怪!有妖怪!”
“纯儿!”郡主刘鸣一把抓过幼弟,将他抱住,不忘呵斥:“此乃赤阳仙师,不得无礼!”
也有其他少年向仙师赔不是,却见仙师并不介怀,反而伸手摸了摸那小儿头顶:“童言无忌。”
刘纯紧紧抱着阿姊,依旧怕得发抖,刘鸣一边拖着他后退两步,一边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窝囊模样,仙师抚顶,是保你灵慧康宁!”
刘承迟迟回过神,转头望去,已不见那道身影,一群宗室子弟围来与他说话,但没说上几句,便有内侍前来向刘承耳语传话,刘承匆匆离开。
太子走了,其他人也不再逗留。
离开的路上,有人边走边说:“不知道六弟他如何了?无大碍了吧?”
“来时我还见一群内侍被搜查讯问……”
说是内侍为报仇而下毒,这些刘家儿女却各有猜测,只是没人会在此地细说,话题只在刘岐的身体情况上打转。
十八岁的郡主刘鸣则干脆提议,去六皇子府上探望一番。
赵王是当今圣上堂弟,此番因病未能亲自入京,但让仅有的一双儿女都过来了,也算表了忠心。
“你真敢去?”一名诸侯世子小声说:“他如今……如今脾气古怪得很。”
“你作甚说话藏着掖着,不就是想要避嫌吗?扯什么脾气怪不怪?”牵着幼弟的刘鸣神情坦然:“同是刘家儿女,六弟此番被人害得命都险些丢了,我们若一概冷血避开,才叫古怪。”
“况且陛下还在为六弟查真相呢,可见并非不管不问,我们有什么不好去探望的?”
“想当年在京中时,六弟还帮我和四皇子打过架呢。随你们去或不去,反正我要带纯儿去!”
有刘鸣这样带了头,另又有五六名少年跟上,或是真心探望,或是想看个热闹、打听些消息。
“我也去!”又有一人跟来,边走边道:“只是现下饥渴难耐,不如先吃些茶水再去!”
刘鸣:“到了六弟府上再吃就是!”
结果却是一口茶没吃上,闭门羹倒是吃了个饱。
六皇子府门紧闭,被叩开一半,出来的是赔礼的门房:“六殿下有言,近日谁也不见……请诸位回吧。”
有人低声道:“就说他如今脾气怪吧?”
刘鸣嗔他一眼:“刚回京来,又是受罚又是中毒,换作你莫非还能喜笑颜开?”
那少年有心想说,受罚是因为他屠了祝执一整个庄子上的人,但还是闭了嘴。
刘鸣今早出门时就准备来探望人了,车内备有礼品,此刻让人塞给那门房,只道:“记得同六弟说一声我们来过。”
门房接过那一大摞补品抱在身前,连声应下。
墨狸抱着一大摞从仓库掏出来的补品跑进堂中,小鱼则在点灯。
堂中已摆了不少药材,换回了寻常裾裙的少微一样样嗅闻着。
家奴折返时,便见她盘坐在一堆打开的药材补品中间,可谓一幅神狸尝百草图。
少微摆摆手驱赶墨狸和小鱼,单独与家奴道:“我今日从赤阳身上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是带些血气的药味。”
她记忆中有些药材也会带些类似血气的味道,但闻了一圈,再三思索,却是不对。
“或是他服药之余,身上带些伤流了血,混合成了你说的气味。”家奴坐下倒水喝,回答依旧朴素。
“可那血气颇为陈旧。”少微正色道:“我自幼闻惯了鲜血旧血,绝不会辨错。”
家奴:“那兴许是旧伤旧血。”
少微却摇头:“应当不会,他肌肤敏感,必不会疏于清洁打理。”
“正因肌肤敏感,应当很容易磨损出血。”赵且安说罢,这次自行反驳:“若是刚磨损的,该是鲜血气。”
“总之有些古怪。”少微暂时也未有许多头绪,她当下自知有些疑神疑鬼,但还是道:“此事要多留意。”
赵且安点了头,这才问她:“你今日见到赤阳了?”
“见到了,他还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要修正我清除我的话,试探我吓唬我。”少微嗤之以鼻,双手扶在盘起的双腿上,看向堂外,正见小鱼又练起了棍来。
不知想到什么,少微突然有些出神。
赵且安说:“去往巴郡打探消息的人,这几日应该就能送回第一批消息了。”
姜负与赤阳的师门便在巴郡一带,距京师八九百里远。
“上回和你说过的那个独眼刀客还记得吗?他此前被人买命,遭到一个杀手组织追杀,他反杀了那个杀手组织的楼主,那杀手楼中因争权而内讧,死了不少人,昨日那刀客带我去见了那些杀手此时的头目,竟是个文生,说是前楼主的军师,此人很聪明,知晓我如今背靠神秘靠山,不缺银钱兵刃手段庇护,谈了两日,已答应为咱们所用。”
“如今都嗅得出天下不安稳,倒是收服人心的好时候。”
“城中的人手也增加了些,我让他们混在乞丐堆里盯梢,昨日还有个孩子讨到了一串钱。”
“地室里这两日打了不少好刀,明日我取一把回来你看看。”
少微听家奴说着各处进展,心间从未卸下的焦灼被稍微抚平一些。
明丹的焦灼却一刻胜过一刻,此夜她始终未敢合眼。
窗外天色亮起时,她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从榻上爬坐起来,扑到梳妆案前,将全部的首饰收拢起来。
衣物太多了,只能忍痛舍弃,单是首饰已经撑满了两只包袱。
她身体不适,今日不必去做功课,但白日里不能走,怎么也要等到夜里。
怀中抱着两只沉甸甸的包袱,明丹环顾室内,咬紧了下唇,克制着内心的挣扎。
她舍不下这一切,还有对离开仙台宫之后的幻想,但她实在很怕,她怕冯珠的病情继续好转,她怕那个随时会向她讨债的人,她怕被揭穿之后会连命都保不住,到时根本没人会可怜她这个骗子,倒还不如带着这些东西趁早离开。
可她能去哪里?
明丹怔怔坐回榻边,脑子里忽然出现一道声音:要是烛娘还活着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去找烛娘,烛娘总归会护着她,总能有个容身的家。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她自行唾弃推翻——烛娘待她根本没有真心,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那只叫敬义的狗彘!
无论如何,总之要先离开,不能等着大祸临头!
“砰、砰!”
叩门声突然响起,正筹谋的明丹吓得一抖,紧盯着闩起的房门:“谁?”
? ?(本来设定时想过让少微和赤阳论道,但写细纲时发现不符合少微的性格。以前写的故事里也写过论道、辩论之类的情节,但这次少微咆哮着和我说: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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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听她的吧,毕竟她确实不守序也不爱说道理和喊口号,座右铭: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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