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破云崖染成血色时,沈昭辞又在山崖边望见了那抹素白身影。少女赤足踩在结冰的碎石上,发间缠着褪色的红绸,正仰头望着崖顶那株枯死的合欢树——那是她全家被灭门那日,亲手栽种的。
“阿蘅。”他拢了拢狐裘上前,掌心还留着药炉的余温,“风寒又要犯了。”
叶蘅缓缓转身,睫毛上凝着细碎冰晶,像只被困在蛛网里的蝶。十二年前,沈昭辞踏过叶家满门尸首时,捡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那时她不过五岁,缩在母亲怀里,攥着半块带血的玉佩。
“义兄可知,合欢树为何枯死?”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崖间的风更冷,“因为它的根须,都浸在我叶家三百七十二口的血里。”
沈昭辞的指尖微微发颤。那年隆冬,他奉太子之命剿灭叶家逆党,却在尸堆里发现了这个活口。或许是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又或许是叶家满门赴死前,都在用身体护着这孩子,他鬼使神差地将她带回了沈府。
“明日带你去看灯会。”他岔开话题,解下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身子,“长安的灯,可比破云崖热闹。”
叶蘅垂眸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与自己手中半块能严丝合缝的龙凤佩。十二年来,她看着这个灭她满门的人,将她从牙牙学语养到及笄之年,教她琴棋书画,为她夜半试药。可每当午夜梦回,母亲浑身是血的模样就会将她惊醒,提醒着她与眼前人不共戴天。
上元夜,长安城火树银花。沈昭辞护着她穿行在人群中,忽有盏兔子灯飘落她肩头。“想要?”他笑着摘下灯,温热的指尖擦过她耳畔,“幼时你生水痘,哭着说想要兔子灯,我连夜雕了七盏...”
“因为我哭闹,你就会心软吗?”叶蘅突然甩开他的手,兔子灯坠地摔得粉碎,“就像十二年前,你心软放过我一条命?”
沈昭辞僵在原地。四周喧闹的人声渐渐远去,他看见少女从袖中抽出匕首,寒光映着她决绝的眼。
“原来你都知道。”他轻声道,伸手想要触碰她颤抖的肩,却被利刃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像绽开的红梅。
叶蘅后退半步,泪水终于决堤:“你为何要养我?看我在仇家长大,看我爱上仇人?”她攥着匕首的手不住发抖,“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为何要让我在爱恨中煎熬十二年!”
沈昭辞望着她,忽然笑了。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想起她第一次唤自己“义兄”时的羞涩,想起她及笄那日,在镜前学着簪花的模样。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将她视作生命中最珍贵的存在。
“因为...”他向前一步,任由匕首没入心口,“我欠叶家,更欠你。”
叶蘅瞪大了眼,看着他苍白的脸缓缓靠近。沈昭辞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气若游丝:“当年...太子忌惮叶将军功高震主...我本想留你父亲一命...却...”
匕首落地的声音清脆如裂冰。叶蘅抱着渐渐冰冷的身躯,终于明白这些年他为何总是望着她发呆,为何会在月圆之夜独自饮酒,为何每次教她习武时,眼底都藏着痛惜。
三日后,沈府满门披麻戴孝。叶蘅身着嫁衣,将龙凤佩合二为一,系在沈昭辞腰间。她抚过他紧闭的双眼,轻声道:“原来我们都活在别人的棋局里。”
那年冬雪来得格外早。破云崖的合欢树突然抽出新芽,而沈昭辞与叶蘅合葬的墓前,有人看见一白衣女子抱着只兔子灯,在风雪中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