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的阳光正温柔地漫过阳台,我握着刚收拾好的野营背包,指尖还残留着妻子铃铛织的毛线袜的柔软。她正倚在沙发上笨拙地往保温杯里装切好的苹果片,八个月的孕肚把浅蓝色家居服撑得像个半圆的月亮。“都说圆肚子生儿子准,”她忽然抬头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你说咱们闺女要是像我,会不会也爱偷穿我的高跟鞋?”
我喉结动了动,想说“男女我都爱”,可话没出口,背包侧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师父”两个字跳得刺眼。铃铛的动作顿在半空,手里拿着装苹果的保鲜盒——这是我们结婚三年来最熟悉的信号,就像候鸟听见暴雨前的风声。
“棉北县凹山村,四人死亡。”师父的声音裹着电流刺进耳膜,我下意识数他呼吸的频率——语速快、尾音沉,这是典型的“未定性重大案件”语气。眼角余光看见铃铛默默起身,把我刚塞进背包的防蚊喷雾又拿出来,放在玄关鞋柜最显眼的位置——那里还摆着去年她给我绣的平安符,丝线早被磨得发白。
“你去吧,山里冷,多带点衣服。”
勘查车碾过高速路的接缝时,大宝的鼾声正和轮胎声打拍子。后排的林涛突然猛地坐直,指节敲了敲驾驶座:“韩亮,减速……”话没说完就扑向车门,呕吐声混着山里的夜风灌进车厢。陈诗羽缩在座位里,指尖绞着安全带卡扣:“早该带避晕药的……”
“是晕车药!”我没忍住笑,却看见她耳尖红得比仪表盘的警示灯还亮。
盘山道的颠簸像把我们扔进筛子。车灯劈开黑暗时,偶尔能看见崖壁上狰狞的岩石,像张着嘴的怪兽。凌晨三点,当轮胎终于碾过一片碎石地,前方的警灯在山坳里明明灭灭,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彭大伟科长递来的方便面还冒着热气,面汤里的脱水蔬菜泡开时,我看见年轻民警睫毛上凝着的白霜——山里的夜风冷得能割破皮肤,他警服下的毛衣领口还翘着线头。
“占魁家客厅,卢桂花吊在窗户栏上。”小民警搓着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在手电筒光束里打转,“俩孩子……大的六岁,小的一岁半,死在占理想家后门外。”手电筒光突然晃了晃,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我知道他没说的是什么,幼童尸体的惨状,对每个初出茅庐的警察都是道坎。
占理想的尸体还吊在自家客厅。老式木梁上缠着粗麻绳,尸体脚尖离地面不过十厘米,舌头耷拉着,青紫色的脸歪向门的方向,像是临死前在看什么。我蹲下身时,鞋底碾过一片碎瓷——是个掉了色的搪瓷缸,缸底用红漆写着“先进个人”,边缘裂得像蛛网。
“村民说,占魁常年在外打工,采茶季才回来。”彭科长的手电筒光扫过墙上的旧照片,穿红棉袄的卢桂花抱着孩子,身后站着咧嘴笑的占理想,“去年有人撞见他俩在茶园吵架,说……”他没说完,却看见我蹲在卢桂花尸体旁,指尖划过她手腕内侧——那里有道新月形的旧疤,结痂的边缘微微外翻,像朵没开好的花。
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我蹲在占理想家后门的泥地里,放大镜下的草叶上凝着露珠。一岁半孩子的小鞋子掉在两步外,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点,可鞋底纹路里嵌着的,分明是客厅地板的木屑——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怎么会独自从室内走到后门?
身后传来脚步声,铃铛的微信突然弹出来:“路上看见卖山桃的,给你装了一袋在背包侧袋,记得洗干净再吃。”屏幕反光里,我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像沾了墨的棉签。远处的山雾正慢慢涌进坳里,裹着晨露的凉意。占魁坐在专案指挥部的小马扎上,双手绞着采茶时戴的手套,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茶渍——那双手昨天下午还在茶园采茶,晚上却抱着两个孩子的尸体痛哭。
林涛举着勘察灯蹲在卢桂花脚下:“绳结是活扣,吊点的纤维磨损方向……”他突然顿住,灯光移向窗户栏边缘——那里有道新鲜的刮痕,木屑翻卷着,像被什么重物突然扯拽过。大宝捧着刚泡好的浓茶凑过来,热气熏得镜片发雾:“自产自销?可孩子……”他没说完,喉结动了动,茶水里的枸杞晃得像滴血。
山风突然卷着门帘灌进来,带来远处的狗吠。我盯着笔记本上画的现场平面图,四条生命的轨迹在山坳里交织:卢桂花的旧疤、占理想的搪瓷缸、孩子鞋底的木屑、窗户栏的刮痕……这些碎片像散落在夜空中的星子,明明灭灭间,似乎在拼一幅我不敢细想的图景。
铃铛的第二条微信来了:“医生说胎儿今天在肚子里踢了三下,像在打鼓。你说他是不是知道爸爸在抓坏人?”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按发送键。远处的山雾渐渐散去,晨光正爬上对面的山坡,给茶树尖镀了层金边。可山坳里的这几间屋子,却像被永远钉进了黑夜——四个生命的消逝,到底是纠缠的悲剧,还是被掩盖的真相?
保温杯里的苹果片泡得发涨,咬一口,甜里带着微微的酸。我望着窗外正在收拾勘察设备的陈诗羽,她正把晕车药塞进林涛的背包侧袋,耳尖还是红红的。山风掀起她的马尾,远处的警笛声隐约传来,惊飞了几只栖息在电线上的夜鹭。有些答案,或许就藏在这山雾未散的清晨,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等着我们弯下腰,轻轻拾起。
而我知道,作为法医,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每具尸体开口说话,让每个细节成为照亮黑夜的星——哪怕这星光,要穿过最浓稠的雾,最刺骨的寒。就像此刻,我摸着口袋里铃铛塞的平安符,丝线磨手的触感里,藏着家的温暖,也藏着职业的重量。山坳里的故事还在继续,而我们,才刚刚翻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