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柱子断了
1980年3月
春寒料峭的工地
料峭春风卷着工地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平整的场地。机装公司那台庞大的履带式吊车,像个披着铁甲的巨兽,轰鸣着开进吊装现场,履带碾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周遭工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这是这片黄石锻压机床厂即将拔地而起的大型厂房的关键骨架——钢筋混凝土预制柱吊装的时刻。
大牛,机装公司吊装队队长,是这次厂房结构吊装舞台的主角。他身穿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那面醒目的红绿指挥旗像将军的令箭。一枚锃亮的铜哨叼在嘴角,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立在视角无障碍的空旷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吊车行进路线和那些静静躺卧、如同巨兽脊骨般的混凝土预制柱。每一个手势都简洁有力,每一次哨音都清晰短促,那份从容淡定甚至带着几分行云流水的潇洒,让围观的人群屏息凝神。
“瞧瞧,”施工技术组组长杲维旻忍不住对身边的工友低声赞叹,眼里满是钦佩,“机装,到底是机装!这场面,这气派,这指挥的范儿……啧,刘工真不愧是老法师!”刘工,大牛的名字,在业内特别是机械设备安装系统,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柱子后方窜了出来,声音带着急促的嘶哑,瞬间打破了那份从容的韵律:“刘工!停下!快停下!”
所有人一愣。只见现场工程负责人考绿君子——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的藏蓝工作服,戴着安全帽、身材略显单薄,沉着灵动,三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脸色有些发红,疾步赶过来,正用力朝吊车方向挥舞着手臂,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难以置信。
专注指挥的刘工被打断,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铜哨从嘴边移开,呵斥道:“考绿君子!闹什么闹!杵在那里咋咋呼呼的,怎么了?!”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被冒犯的威严。他这个久战沙场的老技术员,指挥的大型机械设备吊装不计其数,总公司领导见了都得客气三分,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年轻在现场对他指手画脚?
“不对!”考绿君子喘着粗气,指向正在给预制柱捆绑钢丝绳的工人,“流程不对!翻身环节呢?直接吊?吊点!吊点位置错了!”
“什么?!”刘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吊点不对?你个小娃娃懂个啥?老子吊的柱子比你见过的柱子都多!”他根本不屑解释,甚至懒得看考绿君子指的方向,重新叼起铜哨,重重一挥手中指挥旗,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起——吊——!”
“不能吊!停下!听我说!”考绿君子急得声音都变调了,他试图冲到刘工身边解释,语气近乎恳求,“吊点选错了,受力不对,柱子会断的!真的,会断的!”
“断?”刘工像是被点燃了引信的炮仗,瞬间暴怒。他猛地一把推开冲到近前的考绿君子,力道之大让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开什么国际玩笑!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他指着那根粗壮得如同史前巨柱般的钢筋混凝土构件,咆哮道,“看看这分量!看看这钢筋混凝土!它会断?黄口小儿,满嘴跑火车!耽误工期你负责得起吗?起——钩——!”哨音再次尖锐响起,旗语坚决。
就在吊车钢缆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预制柱微微离地的刹那!
“已经断了!快放下!”考绿君子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音量。他猛地扑上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刘工手中的指挥旗!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你!”刘工只觉得手中一空,惊怒交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考绿君子根本不理他,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但动作却异常坚定。他高高举起那面夺来的指挥旗,用尽全力做出了一个清晰无误的“落——钩——!”旗语,同时朝着吊车司机嘶吼:“落!快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吊车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下意识地服从了旗语指令。巨大的钢筋混凝土预制柱在众人屏息中,悬停片刻,然后缓缓地、平稳地落回了地面,激起一圈尘土。
“呼……”考绿君子紧绷的神经一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人群“嗡”地一声围了上来,惊疑、困惑、责怪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考绿君子。
“考绿君子!你!你!你——”刘工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考绿君子的鼻子,手指都在颤,“无法无天!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大的预制柱,会断?你当它是豆腐渣?!耽误大事,你要负全部责任!”他胸膛剧烈起伏,名噪江湖几十年“机装四大天王”的脸面,今天算是被这个小年轻按在地上摩擦了。
考绿君子没有争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丝谦恭的底色。他走到柱子旁,然后拉住暴怒的刘工,指向柱子底部一个非常隐蔽的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刘工,您…自己看。”
刘工喘着粗气,顺着考绿君子手指的方向,狐疑地弯腰看去。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在那粗壮的钢筋混凝土柱体靠近底部的一个特定角度下,一道极细微却异常清晰、如同蛛网般扩散的裂纹,触目惊心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这…这怎么可能?!”刘工脸上的暴怒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取代。他喃喃自语,“没撞没碰,好好的柱子…怎么就…”他反复打量着那道裂纹,又看看柱子庞大的身躯,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怎么回事?!怎么了?!”甲方技术员申乾闻和基建科长伍族淮闻讯急匆匆赶来,拨开人群。伍族淮脸色阴沉,申乾闻则一脸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现场。
“申工!伍科!”刘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符,声音都有些发颤,“柱子…柱子好像…有点问题…”冷汗,不受控制地从他额角渗出。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考绿君子,眼神复杂,之前的不屑和愤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溺水者般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探寻。
“什么问题?”伍族淮语气严厉,不满地看了一眼负责质检的检查员陈舫涞。陈舫涞被科长看得一哆嗦,慌忙递上一个专用的检查放大镜。
申乾闻接过放大镜,一言不发,蹲下身,凑近那道裂纹,屏息凝神,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寸痕迹。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有春风卷过地面的沙沙声。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申乾闻抬起头,脸色凝重得能滴下水来。他用放大镜指着那道裂纹的一个关键起始点,声音冰冷:“找到了!你们看这里!断裂源!清晰的裂纹走向!”他猛地转向考绿君子,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考指挥!你指挥落钩之前就发现了?断裂的裂纹都摆在这儿了,你还敢跟我们说‘没事’?!”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
科长伍族淮的目光也瞬间变得灼灼逼人,像两盏探照灯死死打在刘工脸上。
刘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申乾闻指出的“断裂源”,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全完了!
五七年反右,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被扣上帽子,从技术尖子一夜之间跌落尘埃,下放劳动改造,一干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啊!宝贵的技术生命,最好的年华,全都交代在搬运工、煤堆、砖窑……里了!好不容易熬到文革结束,政策松动,他刘筚才得以平反,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回到心爱的技术岗位。他憋着一股劲,想把失去的时光抢回来,想重新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份吊装任务,是他复出后接的第一个大型关键节点工程!他本想漂漂亮亮地干完,扬眉吐气,重振“四大天王”的威名!
可没想到……出师未捷!竟然……竟然在自己最拿手的吊装环节,把最关键的钢筋混凝土预制柱子给……吊断了?!
刘工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批斗台上刺眼的灯光,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打倒”的口号声。五七年那是政治运动,他认了!可现在呢?改革开放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这吊断柱子算什么?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给重点工程造成重大质量事故?这帽子要是扣下来……
冷汗彻底浸透了他的工装后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经济损失、责任追究、信誉扫地……甚至……会不会再被……关进去?后半辈子……就这么完了?!他刘筚怎么就这么倒霉?!几十年了,这霉运怎么就甩不脱丢不掉?刘筚呀,刘筚,你这个臭脾气啊!刚才要是……要是能听考绿君子一句……
悔恨、恐惧、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考绿君子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求——这个小年轻,刚才明明说了“没事”……
考绿君子读懂了刘工那复杂到极点的眼神。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被恐惧击垮的老技术员,考绿君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背负着沉重的“家庭出身”枷锁,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如履薄冰?他太理解刘工此刻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那份对再次坠入深渊的惊恐了。那份恐慌,早已超越了技术失误本身。刚才那句下意识的“没事”,是出于技术判断,还是那一瞬间对同样背负沉重过往者的恻隐?
他看着刘工苍白绝望的脸,迎着申乾闻和伍族淮质疑逼迫的目光,缓缓地,但异常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没事,就没事。”
这一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浪涛远超刚才的争吵。它不再是对裂纹的否认,而像一句神秘的判词,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底气或……巨大的风险?
未完待续,后事如何,下章请看《【03】我说没事就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