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电话_上
办公室的木门“咔哒”一声在才局长身后合拢，空气骤然粘稠凝固。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像是抽走了房间里最后一点活气，只留下对峙的沉默沉沉压下，压得人胸口发闷。浑浊的烟雾在几盏昏黄的灯泡下盘旋，模糊了卫指导员那张线条紧绷的脸。
卫的手指在桌面上不耐烦地敲了一下，声音短促刺耳，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潭。“接着说，”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劈过来，不容半点闪避，“别停。”
“说什么？”考绿君子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沉闷的空气里绷紧。
“说怎么解决问题？”卫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你耳朵不好使？”
“怎么解决问题？”考绿君子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撑在同样油腻的桌面上，指尖沾着凝固的泥点，“问题可多了。指导员，您们想解决的是哪个问题？是解决不合规的施工流程？还是解决……”他的话锋故意顿住，平静的眼神扫过卫指导员和他身边沉默的撒所长，“解决怎么把我们厂子里‘违法’的工人，押到您们派出所去？”
这一问，像一根针扎破了某种伪装的平静。卫指导员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脸颊肌肉抽紧：“就是怎么把你们违法的工人带到派出所！现在！马上！”
考绿君子几乎能听到对方咬紧后槽牙的声音。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驱散肺里混着劣质烟味的沉闷空气，声音依旧平稳，却像精心打磨过的铁器，带着冰冷的质地：
“违法？帽子扣得未免太快了。是不是违法，需要调查，需要实打实的证据，而不是谁嗓门大谁说了算。”
考绿君子看着卫指导员眼中跳动的怒意，清晰吐出选择，“这很简单。如果你们相信我们基层单位，您们可以委托或者指令我们单位协助调查。我们查明情况，确认无误后，我们自会出具详尽的调查报告，送到派出所。此其一。”
考绿君子停顿片刻，目光坦荡地迎向两人：“其二，如果你们公安非要亲自下场，那则更好。按照程序，依据新颁布的《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开具正式调查令。有了这个，你们依法把人带走调查，我们绝不阻拦，倒也省了我们的事。”
考绿君子心中雪亮。方法1，委托我们单位调查，主动权就在我们单位自己这方，能最大限度保护工人。如果采用方法2，就算公安执意抓人，那调查令就是一道保险栓，锁死在新法典的程序正义里，避免屈打成招的冤狱。
此刻卫指导员和撒所长眼神碰撞，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犹豫和茫然——这两个方案显然超出了他们预想的剧本，他们需要时间，需要请示。
卫指导员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空气即将凝固成实体时，审讯室老旧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被猛地推开。
才局长高大的身影重新堵在门口，带来一股走廊里的冷风。他脸色沉凝，目光像探照灯般掠过略显慌乱的卫和撒，最终牢牢钉在了考绿君子身上。
“卫指导员，”才局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这位同志，再说说他刚才的意见。”
卫指导员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指向考绿君子，语气急促得变了调：“对对对！考绿君子，你把刚才说的话……再给才局长讲一遍……”
刚才的电话在才局长脑子里一闪，还没等考绿君子开口。忽然猛地抬手，动作干脆利落，像一把无形的刀，斩断了卫指导员后面的话。他径直向前踏了一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沉闷。目光锐利而专注，几乎要将考绿君子穿透：
“您是……考绿君子？”他重复着早已不是秘密的答案，语气平缓，却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
“是的。姓名、单位、职务，您们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记录在案。”考绿君子迎着他的审视，心中疑惑如涟漪扩散——这反复地确认，又是唱的哪一出？
才局长置若罔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再次发问，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您是……工程师？”
工程师？考绿君子彻底怔住，像被这突兀的问题砸懵了。职称？这和眼前这场工人与公权的对峙、和满身的泥浆油污的考绿君子有何干系？他下意识地想摸鼻梁，硬生生忍住了这暴露困惑的小动作。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
“您是工程师？”才局长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每个字都咬得极重，那生硬的“你”不知何时悄然换成了柔和而带着亲近距离感的“您”。
三次追问，语气一次比一次客气，却一次比一次古怪。
考绿君子看着才局长那张严肃得近乎僵硬的脸，一股难以描述的滋味涌上来——荒谬、无奈，还有一丝被这郑重其事逗出来的滑稽感。
考绿君子忍不住牵动嘴角，带出一丝调侃的笑意：“我们小时候读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魏巍歌颂了志愿军战士。现在嘛……”他故意拖了个长腔，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其他几张茫然的脸，“我看您这位反复确认我姓名的同志，倒成了我眼前‘最可爱的人’了！”
这调侃并未引起预期的反应。其他人脸上刚挤出一点尴尬的笑意，才局长却猛地一抬手，目光骤然凌厉：
“不敢当！不敢当！”他完全无视了那点幽默，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第四次掷出那个问题，声音近乎逼问，“您——真的是工程师？”
考绿君子心中猛地一沉。才局长眼中那深重的怀疑几乎凝成实质——他不信！是了，在这个年代，工程师何等稀罕珍贵？坊间传闻，整个黄石市才只不过有三名工程师。报纸上、电视里、科技会议桌旁，那些工程师，哪一个不是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犹如云端俯视凡尘的神只？
而他考绿君子……他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入眼是沾满机油污泥、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工作服袖子，袖口早已磨得破烂。裤腿上泥浆板结，硬邦邦的。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想挠一挠被汗水浸得发痒的头发——指尖刚一触及乱糟糟的发根，一大块干硬结块的泥渣“簌簌”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桌面上几份记录文件中间，滚了两滚。
死寂。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噗嗤——哈哈哈……”不知是谁第一个没绷住，紧接着，压抑的窃笑迅速演变成一片失控的哄堂大笑。
撒所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桌上那块泥巴疙瘩；
旁边的年轻干事笑得直拍大腿；
就连卫指导员，也咧开了嘴，先前那点紧张被这突如其来、狼狈到家的场面冲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考绿君子身上，钉在桌子上那块刺眼的泥巴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工程师？就这模样？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考绿君子的脸火烧火燎，尴尬得无地自容。就在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混乱中，“砰！”一声闷响炸开！
才局长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桌上的搪瓷茶杯猛地一跳，茶水泼溅而出。
“笑什么笑！都给我闭嘴！”才局长的吼声如同惊雷滚过，瞬间掐断了所有的笑声。房间里骤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茶水滴落的轻微“吧嗒”声。
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凝固成错愕的冰雕。
卫指导员半张着嘴；撒所长擦泪的手停在半空。
才局长胸膛起伏，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最后，那视线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重新落回考绿君子那身泥泞、那尚余一丝狼狈的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沉郁如铁撞磐石：“笑？有什么好笑！我看你们个个眼瞎！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工程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货真价实的工程师！”
“轰！”
整个审讯公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陷入彻底的死寂。
惊愕、怀疑、荒谬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空气冻结了，呼吸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满身泥污的身影上——工程师？
考绿君子顶着那无数道几乎要把他刺穿的目光，压力如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傻气的、自嘲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不错。我确实是工程师。国家二级工程师。”考绿君子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个称谓的重量，“国务院科学技术干部局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工程师证书，盖着国徽大印的那种。”
画外音：考绿君子呀，你吹牛也不打草稿，你是工程师，这不假！说话要讲证据的，可不能胡吹乱侃，你知道2级工程师是什么概念？那可是国家顶级的工程师。是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是实实在在的国家2级工程师。因为我的确拿的是国家2级工人工资，职称也是杠杠的国家工程师。
“嗡——”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哇！国家二级！工程师！
工程师已是高不可攀的云端人物，更遑论是国家认定的二级？！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火的钩子，牢牢钩在考绿君子身上，要把他从里到外剥开看个清楚。
撒所长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卫指导员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
连角落里的年轻干事，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生怕惊呼出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爆炸前的窒息感，仿佛一颗无形的炸弹悬在每个人头顶，引信嘶嘶作响。
就在这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惊涛骇浪中，才局长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他完全顾不上，几步就冲到了考绿君子面前，那双刚才还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竟微微泛红。
“可把您找到了！考工程师！考工啊！”才局长……
未完待续，后事请看《电话_黄石民井胶葛8(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