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里,秦朗正看着马汉递来的药渣验单。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一味不起眼的药材——“铁线莲”。这东西本身无毒,但与当归同煎,会产生慢性毒素,日积月累,足以要人性命。
“三公子陈武送来的补品里,有没有铁线莲?”秦朗问。
“有。”
赵虎拎着个锦盒进来,里面装着几包晒干的药材,“这包就是,我闻着跟药渣里的味一样!”
秦朗拿起那包铁线莲,指尖捻了捻,粉末细腻,显然是精心炮制过的。三公子倒是做得滴水不漏,连补品里的药材都算计好了——知道陈珩母亲日常会用当归温补,特意在送来的补品里掺了铁线莲,只等毒性日积月累,最终爆发时谁也查不到源头。
“张龙呢?”
“去查三公子陈武昨夜的行踪了。”
马汉道,“刘医官已经招了,说是三公子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在药里加东西,只说是‘让二夫人安分些’,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能致命的东西。”
“安分些?”
秦朗冷笑,“世子陈靖这是怕二公子陈珩的母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脸色愈发苍白的陈珩,“二公子,你母亲是不是知道世子陈靖的什么秘辛?”
陈珩攥着拳,指节泛白,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哑声开口:“我母亲的兄长,当年便是幽州的粮草官,只因不肯帮世子陈靖私吞军粮,被他寻了个错处构陷,冤死在狱中。我母亲一直记着这笔账,只是苦无证据。这次我决意归顺朝廷,母亲说什么也要跟来,就是想找机会把当年的事捅出来,让父王(幽王陈玄凌)知道世子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秦朗眸色沉了沉。幽王七子三女,如今在世的子女里,世子陈靖虽是嫡长,却并非无可争议——二公子陈珩素来在军中颇有声望,五公子陈烈麾下也有不少旧部。世子陈靖怕是早就忌惮陈珩,如今见他归顺朝廷,更是怕他母亲将当年构陷之事抖露出来,一旦传到幽王耳中,他的世子之位必然动摇。用慢性毒药灭口,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嫁祸于“急症”,甚至能借此逼陈珩乱了阵脚,当真是一石三鸟的阴狠手段。
“公子,”
张龙匆匆进来,手里捏着张纸条,“查到了。昨夜三更,三公子陈武去了趟兵部侍郎李嵩的府里,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李嵩送他出门时,两人还低声说了几句,看神态像是在确认什么。”
李嵩?秦朗眉峰微挑。此人是世子陈靖安插在京中的眼线,素来与幽州那边往来密切。三公子陈武深夜去找他,多半是为了确认毒计是否得手,或是要李嵩帮忙掩盖痕迹。
“看来,得去会会这位李大人了。”
秦朗将铁线莲放回锦盒,“赵虎,看好刘医官和这包药材,证物万万不能有失。马汉,你带两个人盯紧李嵩的动向,他与幽州那边的任何往来都要记下来。二公子,你且在驿馆守着母亲,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往外走,刚到驿馆门口,就见秦云璐派来的侍女气喘吁吁地跑来:“二公子,小姐让我给您送这个。”
侍女递过来一个小巧的锦囊。秦朗打开,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是秦云璐娟秀的字迹:“大哥今晨去了兵部,似与李侍郎相谈甚欢。”
秦朗眸色更沉。母亲王氏果然动作快,竟让大哥秦穆去拉拢李嵩了。世子陈靖、三公子陈武背后有李嵩,大哥秦穆又掺和进来,这场围绕着幽州继承权、陈年旧案与毒计的暗战,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盘根错节。
他将锦囊收起,翻身上马。马蹄踏过残雪,溅起细碎的雪沫。晨光中的京城渐渐苏醒,朱雀大街上已有了零星的车马,谁也不知道,幽王膝下这几位公子的明争暗斗,已悄然蔓延到了天子脚下,正随着这轮初升的日头,愈演愈烈。
而玉泉山的望雪亭,此刻正空无一人。只有亭外的红梅,在雪后阳光下开得如火如荼,像是在等一个迟迟未到的人。
秦朗勒住马缰时,兵部衙门外的石狮子正沐在初升的日光里,雪融后的鬃毛湿漉漉的,倒比昨夜相府门前的少了几分冷硬。门房见他一身青色圆领袍,腰悬金鱼袋,认得是户部的秦主事,忙笑着迎上来:“秦公子,您是找李侍郎?”
“嗯,劳烦通报。”秦朗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后的赵虎。
门房刚要往里走,却见侧门一阵喧哗,秦穆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被几个兵部官员簇拥着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醺然的得意。看见秦朗,他脚步顿了顿,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有事找李侍郎。”秦朗语气平淡,懒得与他虚与委蛇。
秦穆却偏要拦住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李大人忙着呢,刚跟我议完幽州的军务,哪有功夫见你?你一个户部的小官,掺和什么兵部的事?”
他刻意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娘说了,让你安分些,别总想着攀高枝,侯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赵虎在后面听得火起,攥着拳头就要上前,被秦朗用眼神按住了。他知道秦穆是故意的,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显显嫡兄的威风,顺便搅黄他的事。
“大哥说笑了。”
秦朗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我来找李侍郎,是为驿馆的事,关乎幽州降将家眷的安危,按律该知会兵部一声。”
他特意加重了“按律”二字,目光扫过秦穆身后的几个官员,“诸位大人也知道,陈珩归顺之事关乎西疆安稳,若是家眷在京出了岔子,怕是不好向陛下交代。”
那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不敢接话。秦穆虽蠢,却也听出这话里的分量,脸涨得通红:“你……”
“秦公子里面请。”
恰在此时,李嵩的幕僚从里面走出来,对着秦朗拱手,“我家大人说,正等着您呢。”
秦朗颔首谢过,径直往里走,没再看秦穆一眼。赵虎跟在后面,路过秦穆身边时,故意“哼”了一声,气得秦穆差点踹翻旁边的石墩。
李嵩的书房暖烘烘的,燃着西域的龙涎香。他坐在紫檀木案后,手里捻着串蜜蜡佛珠,见秦朗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起身:“秦主事大驾光临,稀客啊。”
“李大人客气。”
秦朗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昨夜驿馆陈老夫人突发恶疾,经查,是服用了掺有铁线莲的补品,而那补品,是陈武所送。刘医官已招认,是受陈武指使。”
他将药渣和铁线莲的样本推过去,“这些,李大人要不要过目?”
李嵩的目光在样本上扫过,佛珠捻得更快了:“陈武是降将,按律由兵部看管,他若真犯了事,自然有军法处置。只是……秦主事是户部的人,管起兵部的事,怕是越权了吧?”
“我不管兵部的事,只管幽州归顺的安稳。”
秦朗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陈珩归顺是陛下点头的事,他母亲若在京中出事,难免寒了西疆将士的心。李大人身为兵部侍郎,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厉害。”
李嵩端茶的手顿了顿。他确实收了陈靖的好处,答应照看陈武兄弟,却没料到陈武如此急躁,竟在驿馆动了手脚。秦朗这话戳中了要害——若是牵连到“寒了将士心”,别说他一个侍郎,就是陈靖也担待不起。
“此事……我会彻查。”
李嵩放下茶杯,语气松了些,“陈武现在府中,我这就让人把他带来问话。”
秦朗知道他是缓兵之计,却也不急:“那就有劳李大人。另外,陈老夫人的毒,需用雪山莲解毒,我已让人去太医院求药,还望李大人知会一声,别让人从中作梗。”
李嵩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秦朗连解药都查清楚了。他点点头:“自然。”
秦朗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嵩在身后道:“秦公子年纪轻轻,倒是比你那位大哥懂分寸。”
秦朗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不敢当。只是知道,有些事,比脸面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