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子的身影从神识空间淡去,继续行走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之上。
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碎雪,如同白色的刀子,刮过这片天地。
天空是灰败的铅色,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尽头。
万籁俱寂,只余下他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那微不可闻的“咯吱”声。
走了不知多久,一片恢弘而冷峻的建筑群,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一座通体由某种白色玉石砌成的宫殿。
棱角分明,线条刚硬,没有一丝多余的雕饰。
它就像一柄刺破天穹的冰剑,静默地矗立在风雪之中,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与淡漠。
宫殿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古朴的大字——天道宫。
青冥子走到了巨大的山门前。
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两名弟子。
他们身着同样的白色道袍,面容清秀,却毫无表情。
双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仿佛两尊没有灵魂的精美人偶。
若非身上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波动,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两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青冥子目不斜视,径直从两人中间穿行而过。
他的身影如同掠过水面的清风,没有带起一丝波澜。
那两名弟子依旧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穿过空旷的庭院,走过寂静的长廊,最终停在了天道宫最深处的禁地之前。
这里的寒意,已经不仅仅是作用于肉体。
它仿佛一种形而上的法则,要将人的思维,乃至流淌的时间,都一同冻结成永恒的静止。
禁地最深处,安放着一座晶莹剔t透的冰棺。
冰棺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位女子。
她闭着双眼,眉目如画,容颜绝世,只是那张脸上再无半分生机。
青冥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安详的睡颜上,一动不动。
那双曾含着散漫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沉寂。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死寂。
来者是一位女子,天道宫的现任宫主,苏云。
她的容貌姣好,气质出尘,却与门外那两个弟子一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宛如一块温润的白玉,虽美,却无半点活气。
“见过魔尊。”苏云的声音响起,平直,清冷,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
唯有那双同样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忌惮。
青冥子缓缓回过头,目光从她那张精致却死寂的脸上扫过。
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还是这副死人脸。”
苏云并未因这句挖苦而有任何反应。
这便是天道宫。
天道宫的祖师坚信,世间至强之道,唯有天道。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它无情无爱,无悲无喜,视众生为平等的尘埃。
因此,想要修成无上大道,便必须效仿天道,先斩断自身所有的七情六欲。
绝情绝欲,方能破除凡胎俗骨的桎梏,羽化飞升。
天道宫的修士,便是一代又一代,走在这条通往“神”的道路上。
他们以最严苛的戒律舍弃情感,以最冰冷的理智看待世界,视那完美而无情的天道为终极的归宿。
……
不知道多少年前,天道宫的雪,似乎比今日还要更冷一些。
那时的天道宫宫主,还不是苏云。
而洛凝霜,也还不是冰棺中一具了无生机的睡美人。
她跪在同样白衣胜雪的师尊面前,素净的小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
风雪从殿外灌入,吹动师尊的衣袂,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霜儿,你已将《太上忘情录》修至第八重,离大成只差一步。”
“但这一步,是天堑。”
“想要断情绝欲,必先知晓何为情,何为欲。”
师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平静。
“若从未真正入世,又谈何出世。”
“今日起,你便下山去吧。”
“去红尘里走一遭,去体验七情,去感受六欲。”
“何时你觉得,这世间万般情爱,不过尔尔,可随手拾起,亦可随手丢弃,便是你功成归来之时。”
洛凝霜叩首,声音平直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弟子,遵命。”
那一年,她十九岁,带着一颗比冰雪还要干净剔透的心,走出了天道宫。
而彼时的段青冥,是无极魔宗万年不遇的奇才,是力压同辈所有天骄的圣子。
一头张扬的白发,一袭不羁的黑袍,腰间常挂着一个酒葫芦,眼角眉梢总是带着三分懒散七分桀骜。
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终究还是在名为命运的棋盘上,撞到了一处。
他与洛凝霜的相遇,是在一处黄沙遍地的上古遗迹。
残垣断壁,风蚀的石柱斜斜插入沙土,诉说着一段被岁月遗忘的古老历史。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腐朽的气息,燥热的阳光将一切都烤得有些扭曲。
洛凝霜就站在这样一片苍凉的废墟之中。
她一袭白衣,与周遭的土黄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仿佛一朵不染尘埃的雪莲,开错了地方。
她的周围,围着五六个气息彪悍的修士。
他们衣衫褴褛,眼神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淫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为首的刀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洛凝霜玲珑有致的身段上肆意打量。
“啧啧,多俊俏的仙子。”
“就是性子冷了点,像块冰疙瘩。”
另一个瘦高个的修士嘿嘿怪笑。
“冰疙瘩才好,捂热了才有意思。”
“小美人,别怕,哥哥们会好好疼你的。”
刀疤脸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带着污秽的狞笑,抓向洛凝霜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洛凝霜依旧静静地站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倒映着越来越近的脏手,却未起半分涟漪,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在分析。
分析这些人的修为,分析他们的意图,分析他们身上涌动的情绪——贪婪、欲望。
这些,都是师尊要她下山体验的东西。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刹那。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威压从天而降,沉重得让那几个劫修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刀疤脸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变成了极致的恐惧。
不远处,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他斜斜地靠着一根断裂的石柱,一头张扬的白发在风中微动,黑色的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繁复魔纹。
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看好戏般的笑意。
正是段青冥。
他甚至没有看那几个劫修一眼,只是将手中的酒葫芦凑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口。
“吵死了。”他轻声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催命的魔咒。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几个劫修脸上的恐惧永远定格。
没有巨响,没有华丽的招式。
他们的身体,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的沙雕,从内到外,无声无息地崩解、坍塌,化作一滩滩模糊的血肉烂泥。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温热的鲜血,有几滴溅射到了洛凝霜雪白的脸颊上,与她白皙的肌肤形成了妖异的对比。
她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
段青冥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拍死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苍蝇,动作随意又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慢。
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洛凝霜面前。
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她沾着血迹的脸上。
“喂。”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沙哑。
“他们要杀你,你都不知道躲的吗?”
洛凝霜终于有了反应。
她微微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眸第一次有了焦点,直直地看向段青冥。
她似乎在辨认,在分析,在理解。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认真,仿佛在探讨学术问题般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段青冥险些当场石化的问题。
“你在对我,表达‘关心’这种情绪吗?”
“蛤?”段青冥嘴角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他见过卑躬屈膝的,见过惊慌失措的,见过故作镇定的,也见过悍不畏死的。
唯独没见过眼前这种。
这女人,脑子是什么构造?
洛凝霜没有在意他的错愕,她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分析结果,又接着说道。
“一群蝼蚁罢了,构不成威胁。”她的声音平直,清冷,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敢问道友是……”
“天道宫,洛凝霜。”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哦!”段青冥回过神来,看着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天道宫。
段青冥恍然大悟,原来是那群自诩天道,断情绝欲的老古董。怪不得,养出了这么个有趣的“木头人”。
自己这是多管闲事,救了一个根本不需要救的人。
洛凝霜见他不再说话,便认为这次“相遇”事件已经结束。她需要去寻找下一个“情绪”的样本。她微微颔首,算作告辞,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哎,等等。”段青冥懒洋洋地开口,叫住了她。
洛凝霜停下脚步,回过头,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等待着他的下文。
段青冥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
“这遗迹这么无聊,一个人走多没意思。”
“我跟你一起。”这不是商量,更像是一种随心所欲的通知。
洛凝霜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倒映出一个如此鲜活、如此张扬、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七情六欲”的人。
他,或许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样本。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