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朝得了三哥郑重其事的嘱托,满心热忱地揽下带着阮清竹游玩的差事。
“嫂嫂你瞧这东市大街,打从东市到西市能走上一整天呢!三哥说你从前总在闺阁内描花样,今日定要让你瞧瞧这长安的热闹。”
阮清竹微微颔首,轻声说道:“有劳郡主这般费心,容音实在过意不去。”
“嫂嫂,你不必如此客气,往后你便是我亲嫂嫂,唤我阿阳便好。”
程朝熟门熟路地拽着阮清竹扎进热闹喧嚣的人潮之中,时不时停下拿起精巧的小物件递给她。
“这簪子配嫂嫂今日的衣裳正好。”
“嫂嫂这个好吃,你尝尝。”
街道熙熙攘攘,人潮如织,程朝让她在一旁等着,自己转身挤入人群中买些刚出炉的糕点。
“呀。”
街角突然闯出个灰衣汉子磕过阮清竹肩上,那汉子连个趔趄都没打便往人堆里钻,倒是阮清竹被撞得退了半步,腰间穗子被勾得变形。
好生无礼之人。
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程朝赶忙放下手中荷包扶住她:“嫂嫂,你没事吧?伤到哪儿没?”
阮清竹稳住身形后摇了摇头,刚要张嘴回应,感觉腰间一轻。
系钱袋的丝绳已被割断,穗子空荡荡垂在腰侧。
她脸色发白地摸着腰间:“阿阳,我的钱袋子不见了...”
天子脚下,竟还有这般张狂的恶徒,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偷窃之事!
程朝皱眉:“定是方才那撞你的人干的好事!嫂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它追回来!”
她一路顺着那人的样貌问去,一路追查到一处偏僻幽深的小巷前,巷子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莫不是小偷在这儿碰上了硬茬,与人起了冲突?
又或者……是有人在帮她阻拦小偷?
两侧高墙林立,日光艰难地从缝隙中挤进来洒下几缕昏黄的光,不远处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更准确的说是单人挨揍。
“放手!”
“不放!”
“臭小子快放手!”
“这个荷包压根就不可能是你的!”
少年死死抱着灰衣汉子的腿,任对方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背上也不松手。
“死小子!”
“再不放手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你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汉子抬腿踹向少年腰间,半块硬饼子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掉出滚到程朝脚边。
“今日老子就送你去见阎王啊!”
话未说完便被程朝飞起一脚踹中腰眼,整个人像破麻袋般砸在三丈外的井栏上。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汉子捂着腰翻身爬起,刚要骂人忽见程朝腰间晃动的金灿灿的程家令牌消了神,原本凶狠的眼神霎时缩成鼠目,连跑带爬从地上挣扎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当这是你家后院?还敢跑...”
程朝正要追,脚下竟一动不动,她低头见方才被揍的少年抱着她的腿,歪头吐出口血唾沫。
“女女侠,咱们先放这小贼一马行不行,先救救我...”
少年人左脸有道新结的血痂,破烂不堪的衣裳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领口散发着馊饭团的酸腐味,偏偏在脏乱的面容下藏着一双亮如星的眼睛。
少年咳出半口血沫,唇角还沾着泥灰:“方才见您追贼本想帮忙拦路,不想被这厮踢中......”
程朝注意到少年右腿的裤管全被血浸透,脚踝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墙根下的青苔被血珠溅得发腥。
她腰间的令牌还在晃,汉子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远。
“罢了。”
程朝蹲下身指尖掠过他冰凉的脚腕,触感像摸到了深秋的枯枝:“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看大夫。”
少年人低头瞅瞅自己扭曲的脚踝:“能走,就是走的慢一些。”
程朝解开披风裹住少年骨瘦如柴的肩头,在少年震惊的眼神中,双臂环住他的膝弯稳稳将人抱了起来。
“女侠,好臂力啊...”
他的个子并不算矮,甚至比程朝高出不少,眼下蜷缩在她臂弯里还有些滑稽。
“无事,你很轻。”
阮清竹捏着团扇在街上打转,忽见程朝抱着个灰扑扑的身影转过街角,那少年的破衣袖像面褪色的幡旗随着步伐晃出细碎的布絮,惊得她手中团扇啪的掉到地上。
她欲说是孩子,可这少年人虽看着消瘦,但瞧着年岁并不小,还有股酸味...
少年垂在程朝臂弯外的长腿露出的脚踝上缠着带血的布条,偏生少年还咧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嘿。”
程朝道:“嫂嫂我们改日再出来吧,他为了帮我抢回钱袋受了伤,今日先带他回府医治。”
“好。”
回到程家府邸,程朝甫踏入院子,原本候在院内的小厮丫鬟们像是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眨眼间便与她拉开三步开外的距离,她前进一步,众人便整齐划一地往后缩三步。
有个小厮实在憋不住抬手捏紧鼻子,脸上满是嫌弃:“郡主,他身上这味儿也太臭了。”
丫鬟忙不迭点头,像捣蒜似的附和:“就是就是,郡主您瞧瞧他这衣裳,臭得跟从那满是残羹剩饭的泔水桶里捞出来似的,洗都没法洗!”
程朝无奈笑了:“看来平日里我对你们太过宽容都把你们惯坏了。行吧,那能不能劳驾各位赶紧去给你们主子我烧上几大桶热水来?”
安安静静趴在程朝肩头的少年人,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其实吧,我洗干净了也颇有几分姿色的。”
这话一出口,丫鬟忍不住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哼。”
待少年沐浴完毕,他缓缓推开房门。
他褪去了那身沾满污垢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破旧衣衫,此刻身着一袭素净的湛蓝布衣,虽质地普通竟被他穿出些许矜贵之感,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瘦又带着别样的朝气。
小丫鬟嘟囔道:“确实有几分姿色。”
程朝早已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瞧见少年出来,程朝眼中闪过惊讶,没想到洗净铅华后的少年竟有这般出挑的模样。
适才大夫说这少年身上满是旧伤,他的右腿脚踝周遭筋脉受损瘀血阻滞,小腿与膝盖的擦伤虽不算深也有感染之虞,若不好好处理极易引发炎症,左小臂那道淤青是受外力重击所致,气血不畅,所幸未伤筋骨。
他以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目光定格在少年缠着厚厚绷带的脚踝上,程朝问:“你因何事来长安?”
眸色有一瞬的暗淡,少年人笑嘻嘻道:“嗨,还能干啥,来长安乞讨呗。这长安城里富贵人家一抓一大把,出手阔绰给的赏钱自然也多些,我就想着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
大夫叮嘱说,这少年需以辅以调养才能慢慢恢复元气。
程朝轻笑:“你瞧着手脚健全,可愿意谋一份正经差事?总好过风餐露宿沿街乞讨。”
少年人一听有钱赚,双眼霎时亮起:“不知郡主愿意给多少银子!”
那模样,仿佛已然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自己招手。
程朝瞧着他这副急切模样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你也不先问问要做什么事儿,万一我是让你去干那杀人放火的勾当呢,你也二话不说就应下?”
“像我们这种人,打从生下来就只想着怎么讨生活赚银子,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干什么不是干?”少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微微一笑,眼眸清亮,沉稳而清晰地说道:“萧溯,萧瑟秋风的萧,追溯往昔的溯。”
枝桠簌簌,待风势渐歇,落叶已厚厚铺满青砖委地成毡。
“拿着。”
俏脸紧绷的小丫鬟把扫把硬塞进他手中,他爹的,自己刚刚扫完的地,谁允许他撒树叶了!
萧溯一蹦一跳扫去院内的落叶。
...
夜里,萧溯刚忙完清扫院子的活,手中的扫帚还残留着些许落叶的碎屑,他本就清瘦的身子因忙碌显得愈发单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
“饭饭饭~”
他满心期待地奔跳着到仆役们用膳的饭桌前,可眼前的景象如同一盆冷水将他的热望瞬间浇灭,原本该摆满饭菜的桌面此刻干干净净,莫说佳肴就连一个冷馒头都未给他留下。
呵,从面相看不出来,这个院子的人心还挺黑。
小丫鬟们站成一团,抱臂冷笑:“谁叫你来晚啦,这程府的规矩来晚了便是没饭吃,怨不得旁人。”
“各位有所不知,我萧溯看着随性,实则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
萧溯目光若寒潭不紧不慢地从一众丫鬟脸上扫过,神色间透着玩世不恭,悠悠开口。
“噗通!”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
“哎哟,求求各位姐姐大发慈悲可怜可怜小的吧!小的忙了一整日粒米未进,眼瞧着就要饿晕过去啦,随便给口馒头,哪怕是剩的也能救救小的这条贱命呐!”
原先被他唬住的小丫鬟们冷不丁见他瞬间跪地求饶又被他吓了一跳,她们心底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本就只是赌气他能被郡主抱着回来才故意在饭桌上没给他留吃食,哪曾想真要把人饿出个好歹。
“呵,还挺有原则的。”
为首的丫鬟轻哼一声,从怀里掏出几个白面馒头塞到萧溯怀里,佯装凶狠道:“吃吧你!下次再敢这般油嘴滑舌,可就没这么好的事儿了。”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程朝笑语盈盈迈着步子从门外走进来,她手中拎着个竹篮,竹篮里头装着各色的吃食与小物件。
“郡主!”
她特意将竹篮在那几个小丫鬟面前晃了晃,说道:“瞧瞧,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好玩的来了。”
“郡主最好啦!”
她们一拥而上,个个挤在程朝身边叽叽喳喳。
“呀!郡主怎么知道我心心念念想要一个簪子!”
“这个胭脂真好看!”
“这荷包和我那日坏了的一模一样!”
萧溯紧紧捏着那几个大馒头本想趁着当口偷偷溜走,可刚一转身还没迈出几步,便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喏,这个是给你的伤药。”
白皙的手心缓缓摊开,一枚小巧的白瓷瓶静静躺在掌心。
“多谢郡主!”
他攥着瓷瓶转身又要走,可没成想,程朝再度伸出手又一次将他拦下。
“啧。”
萧溯心底暗暗叫苦,片刻肉疼后,极不情愿地伸手探入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了各式各样的荷包一个接一个地放到程朝手心。
这些单纯的小丫鬟们哪是萧溯的对手,她们还在美滋滋地挑选礼物,浑然不知自己的钱袋子早已被萧溯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
程朝瞧着手中的荷包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拽了拽萧溯的衣袖将他引到了门外。
“萧溯,我知晓你从前的日子或许艰难坎坷,偷盗也许曾是你无奈之下的求生法子,过往之事我无权过多追究。只是如今你已进了程家,往后虽说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好歹能保证温饱不愁。我只盼着从今后你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莫要再行这偷盗之事了,可好?”
她虽未疾言厉色,可这番话足令他的脸阵阵发烫。
萧溯垂首不敢直视程朝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郡主放心,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行偷盗之事。”
长安的富庶仅属于世家大族。
你以为你是天才,但长安遍地是天才。
程朝瞧着他蔫头耷脑的模样,笑着打趣道:“你呀,平日里这般爱财如命,倒让我这会儿回过味儿来,琢磨着白日里你拦住那个盗贼,莫不是冲着他身上的银子去的,而非单纯为了公道。”
“......”
萧溯闻言身子猛地一僵,怔愣片刻后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程朝一眼,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他转身拖着那条还未痊愈有些跛的腿一瘸一拐地渐渐远去。
程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愣神,忍不住暗自自责道:“难不成我这话太过分,伤到他了......”
萧溯紧紧抱着那几个大馒头脚步不停,心里咬牙切齿嘀咕。
可恶,还真被她识破了!